第八十三章 荷戈行(7)
所谓南线战斗只是此次战役的次要战场,张行和黜龙帮的大军之所以至此也只是因为需要驱赶韩引弓顺势罢了。
这一战真正的后续和影响,决不止于此。
所以,对梁郡东部四县的割取,对芒砀山和內侍军的兼并,注定只是一个开胃菜,张行对这份战后权威的使用,也注定只是牛刀小试。
事实上,在虞城停了一天,确定韩引弓已经逃往淮阳郡无误后,张行只又等了一日,完成了对內侍军和芒砀山匪的事实离散,收取了两拨人的精华部分,分兵驻扎四县后,便选择了北向班师。
这里面最辛苦的便是马平儿和王雄诞了,先让他们向北,然后匆匆向南,现在大军要回去了,他们却要去涣口镇找杜破阵……但这般反反复复,也属实是军情如此……而且张行也需要有人去跟杜破阵做交流,说明离狐之战的原委和经过。
这倒不是怕杜破阵和淮右盟上下不晓得他张行的威风,而是怕威风太大了,引起淮右盟误判。
果然,掉头北上后,大军还没离开梁郡呢,此战的外溢效果就已经出现了。
梁郡太守曹汪遣人……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梁郡郡府自行其是,谁知道曹太守腿有没有好利索……总之,梁郡官府主动派人来楚丘等到了归途的黜龙军,拜谒了张行张大龙头和一众黜龙军核心,然后上来就表达了希望跟张三爷以及黜龙帮继续友好相处的美丽期许。
说真的,就差对离狐之战黜龙军打败了官军表示恭喜了!
当然了,张行也颇为感慨的回顾了双方的传统友谊,恳切重申了双方昔日和睦交往时的一些原则。
最后,双方在很多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头领、军官的目瞪口呆中达成一致,相约要为梁郡百姓营造良好生活的和平环境,这才依依惜别。
一场插曲,不值一提。
六月暑气蒸腾,大军进入济阴,直直往离狐折返回来,而离狐-历山之战的影响也开始大面积拓展开来,大军折回离狐时,整个中原、东境,河北的南部地区、江淮的北部地区,都已经传开。
当然,这个过程中消息肯定有错讹、夸大与遮掩。
但是,黜龙军前期丢城弃地,后期死中求活,在决战中击破实力相当的齐鲁官军与徐州官军,阵斩大魏东境行军总管张须果,逼走一卫大将军韩引弓,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也足以说明情况了。
不然,梁郡那里来重申个鬼的传统友谊啊?
消息传开,人心震动。
原本因为朝廷压力而陷入低潮的中原、河北、东境义军几乎纷纷重振,数不清的义军信使、江湖豪杰直直往济阴、东郡一带而来。本地富户、周边商人,也都一扫战前的畏缩,纷纷活跃起来。
这是之前完全没有过的景象。
当然了,中原、东境的各处朝廷官军震动,地方官畏缩慌乱一时,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还有此战中的将领人物……张行、李枢这两个人早就是闻名天下的大逆贼不说,白有思、司马正、魏玄定、徐世英、王叔勇、牛达,乃至于王焯、周行范,甚至于尚怀志、鱼白枚,更离谱的如等李清臣、吕常衡等人名号都开始流传了。
按照东都城内某些流行的说法,李十二郎是早就意识到要有大战,所以故意被俘虏,就是等到济阴空虚,来引官军主力一举成功,而若韩引弓能听李十二郎的言语,选择连夜北上,这一战必然是官军大胜;包括吕常衡的投降,都有了新鲜说法……故事从他自汲郡出发、潜渡大河开始,然后力邀韩引弓北上不成,到引五千众独自北上受阻,再到韩引弓被內侍军爆了大营狼狈而逃只留一支孤军,最后以被黜龙军团团包围,以下属性命为条件选择了投降为结尾,足够让所有朝廷忠良扼腕叹气了。
只不过很可惜,这俩人的说法都是张行编出来的,花了大概半刻钟功夫,本意是为了让韩引弓承受东都那边的怒火,以至于在淮阳进退两难。
结果没想到,这俩人故事编的太符合主流封建价值观了,尤其是吕常衡的故事,居然被不知道哪个郡的傻子黑绶给当成真的走公文呈送到了东都,以至于效果好的出奇,简直一时舆论大哗。
当然了,东都那些关陇老军头们,没一个信的!
曹中丞本人都不信!
或者说,曹林此时闻得前线大败,张须果、张长恭战死,数万齐鲁官军被包围全歼,韩引弓被一群內侍炸了营,狼狈而走,几乎目瞪口呆,继而当场在南衙议事堂中失态,哪里还会管这种小事端?
“我不信!”
南衙议事堂中,一声怒吼忽然响起,但很快,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后半句话好像凭空被甚么东西遮蔽了一般,直接变得低沉起来。
堂中落座的所谓东都八贵中的几人,甚至有些有些耳鸣之态。
而他们全都知道,这不是错觉,是大为失态的那位大宗师在用真气隔绝自己的失态言语,防止外面的侍卫听到,引起不好影响。
但是,这种行为,未免有些掩耳盗铃的嫌疑。
因为说句不好听的,曹林真正要担心的那些人,只怕在这个议事堂内部便有跟脚,而刚刚的举动除了表明他确实失态外,并无二用。
果然,曹中丞很快撤除了真气屏障,使得议事堂上的众人不由自主的长呼了一口气出来。
不过,曹林虽撤了真气屏障,复又按着胸腹之间的位置缓缓坐回到了位中,却又久久不语,隔了好一阵子,才在诸如苏巍、牛宏等人的关切眼神中开了口,却提及了一件往事:
“当日东齐大将高扬死于前朝武帝军锋之下,消息传到东齐神武帝那里,按照记录,他当时捶胸顿足,失态于朝堂,居然说自己如丧肝胆。我一直都觉得那是书上做得粉饰,因为东齐神武帝那种人,素来傲慢异常,如何为一将之得失这般失态?何论如丧肝胆?而直到今日,老夫才知道,原来痛失大将,果真如人丧肝胆!”
周围人俱皆沉默。
曹林也继续缓缓说了下去:
“此番败绩,非比寻常,委实像极了当日东齐神武帝失了高扬。
“一则,乃是失了如此忠贞大将,委实可惜、可痛!须知,张须果之勇,不亚高扬!忠贞犹甚!
“二则,黜龙军从此成大患,东境也从此多事,恰如高扬一败,南阳尽失,从此前朝可以自东都直达荆襄,力压下游!
“三则,原本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放眼周边,非一地之患,一时之困,好不容易聚起一场围剿,一日败绩,则全局沮丧……当日高扬之事也是如此,那战后,东齐再难与前朝争夺汉水中流,只能自河东求胜。”
话到这里,曹林喘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愤恨一时,却又只能闭目无声。
其他人,包括曹林实际上的几位反对者,全都没有吭声。
政治,就是这么有意思。
圣人一走了之,轻易弃了天下,野心家和造反的匪徒全都冒了出来,便不是野心家的人,如今心里也都有了新计较。譬如这如今的东都城内,大家看起来是一家,但实际上却四分五裂,各怀鬼胎。
甚至非要说一个公敌,反而是大宗师、皇叔、靖安台中丞的曹林。
因为他是真的有能力、有意愿、有名望、有统序,可能把关西重新整合起来,继续团结在大魏旗下的男人。
但大家都不愿意回去了,都想着借着洗牌前的优势地位更上一层楼。
这才有了那些拼命扯皇叔后腿那些行为。
至于关西老革张须果和他的齐鲁军,在东都诸位看来,本就是曹皇叔绕开关陇体制建立起来的私人武装力量,属于最大逆不道,最难以容忍的玩意。
可如今,张须果兵败身亡,东境官军势力一空,曹皇叔如丧肝胆,他们这些人却也意外的感受到了一股凉意。
毕竟,虽说大家都觉得那些贼寇注定只是将来重新整合的关陇大军下脚料,东齐故地和南陈故地那帮人肯定不是关陇的对手……但谁又愿意成为下脚料的陪葬品呢?
官是官,贼是贼!
稍微潮涨潮落,敌我形势便会发生扭转。
“我的意思是……”满是呼吸声的议事堂上,兵部尚书段威犹豫了一下,主动开口。“该追封追封,该表彰表彰,该休整休整……听说张须果死的也够壮烈,不能寒了人家的心……韩引弓拉回来,好生约束,换个妥当人,修整好了,不拘南阳还是梁郡,重新打出去便是。”
“我不信!”
看到段威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主动配合,周围人颇显欣慰,堂上气氛也稍微缓和下来,但就在这时,堂上忽然又起一声厉喝,引得所有人瞩目,却又默然无声。
无他,此时暴起的,乃是之前曹皇叔如丧肝胆时一直沉默的东都留守张世本。
说来可怜,所有人都因为曹皇叔失了心腹而动摇畏惧,却根本没人在意,这位失了亲子。
“我不信!”张世本鼓起勇气站起身来,双目发红。“我儿英勇,同辈之中不说天下无敌,也足以自保,贼军如何能杀他?什么狗屁紫面天王?听都没听过!什么结阵应战?关陇以外,根本不许凝丹以上修行者长存本地,军阵威力又能有多大?!我儿若死,必是那个白氏孽种所为!”
“你说什么?!”前面还好,听到最后几个字,礼部尚书白横津当场怒目,拍案喝骂了回来。“你再说一遍!”
张世本开口欲言,却居然不敢。
“不会的。”段威也赶紧起身来劝,但一开口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白三娘心里有谱的,她……”
“老夫不晓得是不是白三娘动的手,但是雄伯南确系是这几年河北一代新出的后起之辈,前途不可限量,英才榜上把他往后摆,本身只是一种策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曹林也在迟疑片刻后开了口。“至于张三,事到如今,谁还要小瞧他吗?因为他是北地军汉?黑帝爷不是北地军汉?便是咱们关陇这里,难道没有几家本地军汉一刀一枪立足下来的?”
张世本听到这里,如何不晓得,这是大宗师从基本技术层面告知了他,自己儿子确系是可能如战报中那般去世的,而战报仓促送达,既然内容没什么离奇之处,十之八九就是真的了——自己的那个天才儿子,死在了黜龙帮手上。
一念至此,张世本枯站了片刻,却又忽的跌坐回了座中,然后开始嚎啕大哭,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哭的是涕泪交加。
至于东都八贵中的其他人,眼看着这一幕,也都觉得无趣,相顾四面后,便主动离开了议事堂,转到外面院中各处公房里办公,好继续处置此事。
别人不提,宰执牛宏片刻后便拟好了战死人员的加封抚恤文书,然后来寻曹林。
结果来到此处,才愕然发现,曹林只是面露哀凄之态,坐在那里出神。
牛宏心中一叹,如何不晓得,曹皇叔此番遭受打击,确系是如丧肝胆,只是他的身份、地位和东都的局势让他不能如张世本那般肆意表达出来罢了。
一念至此,牛相公到底是没有忍住,递交文书的同时,稍微埋怨了一句:“曹中丞……刚刚你没必要做解释的。”
这意思很直白了,关陇人心浮动,野心家数不胜数,想趁势捞便宜的也不少,但是白、张两家无疑是目前最强大的支流……或者说,曹林和东都最忌讳的便是白张合流,晋地一体。
刚刚若是能指着此事,坐实了是白有思杀了张长恭,两家闹起来,曹林的日子便好过了不少。
曹林当然知道对方所指,也是为之一叹:“这种事情,我还不屑于做……白三娘可恨可叹无妨,可张世本为国家死了儿子,张长恭为国捐躯,怎么能指个假仇人呢?”
牛宏反过来也略显感慨的点点头……其实他和苏巍、骨仪愿意支持曹林,还不是看中了对方有原则,讲规矩吗?
话至此处,本不必多言,牛宏见曹林批了文书,也拿了过来,准备直接交给白横津做处置。
但刚到门口,身后便传来一句话来:“老夫以堂皇做事,荣辱俱加于身,虽称不上正大光明,却也自问少存阴私,为何还是这般困难呢?是力不足,还是名不正,又或者是德不彰呢?”
牛宏立在门内,想了一想,本想回身告诉对方,可能名不正的是你,但德不彰的却是那位圣人,力不足的更是大魏……但你却太过于大公无私,把三者当成一回事了,这才会步履维艰。
然而,他到底是没有开口,反而捧着文书低头离开了。
济水流域的多雨季节已经过去,转而暑气蒸腾,闷热处处,各处河沟、淤积,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层层下落。
不过,这不耽误凝丹之后的张行张大龙头身侧总是寒气逼人,而且有数不清的冰镇酸梅汤来饮,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大家都喜欢往张大龙头身边钻。
倒是白有思,自从回来以后便开始避讳起了黜龙帮的内部事务,只是在军寨中写写画画些什么,很少出面。
这日,刚刚重新汇集起来的黜龙帮上下在军寨棚子下面,如昨日下午那般,又争了一上午的军功……真的是争,战场上每个细节都被无数人从不同方位给讨论了一遍,所有人都争的面红耳赤……这个说那个军官首级算谁的,那个说哪里崩盘是谁不行。
而张行也乐见如此。
一则,这相当于战后总结,二则,赏罚分明是军队立身之本,三则,他需要那些基层军官士卒越过头领,直接跟他做交代,强化组织的重要性和自己的位置。
但说实话,这个过程中,对于中下层军官而言是激烈的,迫不及待的,唯恐疏漏的,可对于高层而言,尤其是黜龙帮架构下的大头领们和大部分头领们来说,就显得没有什么意义了……后者追求的是扩张与水涨船高。
当然,也有如雄伯南这样觉得为一个两个首级、军旗的缴获争来争去,会坏了义气的。
还有一些明显偏文官的头领,也都不耐。
那几位地方上的舵主,前面负责后勤,战时负责宣讲,功劳也跟这些军人不是一路的事,此时也多百无聊赖,只是冷眼旁观。
不过无论如何,这种事情今天上午就要结束了,随着最后一份伙长级别的集体功勋争议讨论妥当,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张行带头,众人走出木棚,准备去做下午的另一件正事、大事。
但还未出军寨,张大龙头便忽然止步,诧异来问:“这是什么声音?”
众人屏息凝气,旋即察觉到了声音所在,立即会意,然后是最近跟张大龙头走得很近的一位头领柴孝和来言:“回禀张龙头,这是降兵们在哭。”
张行若有所思:“哭什么?我怎么记得伤员一律放回了呢?是我们虐待他们了吗?”
“那肯定没有。”柴孝和笑道。“这些士卒都是有战场经验的东境本土士卒……将来顺流而下取齐鲁周边的时候最合用……各位头领都只当做宝贝来看,如何敢虐待?只是照常当民夫来用而已。”
“那到底是在哭什么?”张行追问不及。
“应该在哭张须果、鱼白枚那些人。”旁边头领梁嘉定见问的急,也不再多遮掩。“张龙头不知道,你们不在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在哭,就是哭张须果那些人,但我估摸着也有一开始害怕被屠戮的意思。”
“确实如此。”旁边另一个留守打扫战场的头领夏侯宁远也赶紧来言。“张须果带兵虽称不上爱兵如子,但赏罚分明,令行禁止,颇有威望,所以一直都在哭。”
“不对。”张行想了一想,立即摇头。“昨日就没这么大哭声……若只是怀念张须果,应该哭声一日不如一日的才对。”
众人愕然一时,也都不解。
倒是一开始被抢了话的柴孝和,此时脱口来做解释:“诸位糊涂了,莫忘了前面在做什么,今日再哭,当然是因为他们刚刚去挖了坑,往坑里扔了他们昔日袍泽的尸体……见到惨状,不免哀恸。”
张行以下,众人这才醒悟,继而觉得自己脑子果然是被上午争功给争麻了,居然连这个都忘了,简直是灯下黑。
原来,今日下午的正事不是别的,乃是因为天气燥热,不敢暴露尸首,所以在打扫完战场后,便要立即统一掩埋尸首,举行葬礼。
据说按照张龙头走前吩咐,黜龙军的那两千出头的死者还要专门立碑刻字,尽量记录姓名职务的,这些头领、军官现在就是要去做仪式的。
相对应的,作为敌军和战败者的齐鲁官军,哪怕战死者和战后被猎杀者高达四千之众,也没有这个资格的,他们同样是被埋葬,却只是被战俘和民夫们挖了浅坑,仓促掩埋而已。
“人生大事,莫过生死。”张行想了一想,便也有了主意。“将这一万战俘放出来,和我们的士卒一起去做围观,待会封土的时候,也给齐鲁军顺便填些土便是。”
周围人面面相顾,都觉得此事无所谓……韩引弓跑了,齐鲁军完了,接下来黜龙帮肯定要往济水下游去大肆扩张,去完成自己贯穿东境的战略构想,这时候张三爷要做仁义收买当地的降卒人心,谁还能说什么不成?
于是乎,众人继续向历山而行,那些尚未被整编的降卒果然也被放出。
就这样,到了下午时分,历山脚下,旧日战场那里,密密麻麻再度猬集了当日一战的两军官兵。
“两位龙头、魏首席,诸位大头领、头领,请看那边。”
夯土将台上,作为柴孝和副手参与此事的杜才干以手指向了历山方向。“墓地集中在山下南北官道的东侧,也就是挨着历山的位置……毕竟是战场,不可能一人一穴,齐鲁军挖了五个大坑,每坑八百人上下……我们挖了十个深坑,每坑两百人不足,碑文也都准备好了,从济阴和东郡召集的工匠,赶工刻好的名单。”
“但也有许多不足。”主要负责人柴孝和在旁补充道。“譬如名单,原本属于西线这里的,人员清楚,名单准确,一对就出来,而东线那里好多是东线征募的,来源也混乱,名字都是乱的,两百人的坑,能写出来一百二三便不错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袍泽是东郡、济阴郡本地的,他们家人被知会了后,来要尸首,回去安葬,我们也不好拦……但估计是消息还没传开,所以并不多。”
“辛苦了。”张行连连点头。“我还是那句话,有比没好,对比错好……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就是。”
周边众人,忙不迭点头。
“那我们该怎么做?”目光扫视了周边地形后,张行眯着眼睛继续来问。“你们有什么安排吗?”
“有请来的黑帝观道士来战场中央的官道上做仪式,仪式以后,因为封坑太多,请龙头、首席、大头领们从这里出发,带着各位头领分开各自上香,然后各自焚烧祭文,立碑、封土。”杜才干口干舌燥。“而士卒、俘虏,居于眼下的工事区和官道西侧分散来看,便足够了……丧事嘛,无外乎如此。”
“辛苦了。”张行只是如此说。
倒是留在此处的贾越,此时终于开口:“要不要跳战舞?”
周围人怔了一下,而包括张行在内,复又立即醒悟,贾越说的应该是北地黑帝信仰中的一种舞蹈仪式,主要以庆祝战争胜利、展示军威、哀悼战友死亡为主……河北、晋地,乃至于巫族那里,都有相关的文化变种,基本上就是持兵刃大开大合的集体舞……东都那里,逢年过节,皇家也有表演的,譬如被张行杀了的那位北衙高督公,据说就极为擅长这个。
“怎么样?”既然是常规操作,张行自然没有反对道理,只是回头去看柴、杜两个负责人。
“只怕来不及。”柴孝和有些不安。“毕竟没有准备……而且也没有好的场地。”
“等封土完毕,再来跳也无妨。”张行会意,立即与贾越打商量。“谁愿意跳谁跳,想在哪里跳就在哪里跳。”
贾越思索片刻,重重点头,柴、杜二人也赶紧随着颔首,都不再纠结。
仪式开始。
众目睽睽之下,先是集中请来的黑帝观道士们的时间,他们穿着黑色道袍,在之前战场上的官道上边走便做仪式,此地东侧是放了尸首的大坑,右侧和两头是围观的士卒……虽然总体上看不大懂,但这种专业人士来做的仪式感还是让人感到了安稳起来。
实际上,张行已经从这些黑帝观道士的仪式中看到了一点那种战舞的余韵,只是没有吭声而已。
上上下下,也都没有多余言语动作,大家只是肃穆来看。
待到道士们退场,便是张行等人各自去上香、焚祭祀文的过程了……这个过程同样没有出问题,但这个流程结束,退回到官道上集合,即将立碑之时,张大龙头却忽然打破了流程。
“祭文是谁写的?”张行恳切环顾。
“是祖大头领。”众人本能察觉到一丝不安,最后是李枢上前接住了话。“写的不好吗?”
“写的不好。”张行看着对方下了定论,丝毫不顾祖臣彦面色发白。“今日在这里埋葬的,无论双方,都是逃亡追逐中连庄稼都不舍得践踏的庄稼汉,敢问有几个认得这种文章?若他们真有灵通,听了此文只会烦躁吧?”
这话众人听了,有的觉得有道理,有的却觉得张大龙头在没事找事。
不过,李枢想了一想,却居然诚恳点头:“如此说来确实有些不妥当,但事到如今,也不能重写了吧?关键是,之前也没人说这个不妥当……正所谓,事起仓促,有比没好,对比错好,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便是!”
话到后来,话锋一转,便有些针锋相对的感觉了。
“我知道。”张行感慨一时,似乎是退让了。“我也没有怪罪谁的意思……只是觉得,如此这般,还是有些委屈了战死的兄弟。”
旁边徐世英少见开了口:“抚恤跟上就是,咱们库中暂时不缺钱。”
“而且还有战舞呢!”魏玄定也捻须来劝。“张龙头心念袍泽当然是好的,谁不感念战死的兄弟呢?只是天气炎热,总得讲个利弊权衡。”
很显然,大家都对这个仪式有些不耐了。
说白了,感激怀念这些牺牲袍泽是真,天热想躲一躲也是真,心中记挂着官位地盘同样也是真的,觉得某些人多事当然也是真的。
“道理我懂,可战舞是贾越他们的心意,又不是人人都会,我本人和其他不会的人不能不有所表示……不然心里不是滋味。”张行似乎没有察觉到大家的情绪,依旧不依不饶。
“张龙头到底何意?若有指示,我们尽量去做便是。”单通海也有些脚麻了。
“没有别的意思。”张行环顾四下。“我是想封土的时候加把力气,多为兄弟们封些土!加的高一些、多一些!所以想请大家帮帮忙,一起来做!”
周围人心里猛地一松,继而纷纷在心中暗骂,你早说吗?这点破事直接开口,谁还会为这个违逆你张大龙头不成?
心里骂着,嘴上却都纷纷附和,都说要亲自帮着为战死袍泽多封些土。
不过,就在这时,张行复又开口来讲:“既如此,先不必立碑……将军中有修为的,包括投降的有修为的一起喊来,咱们一起封这个土。”
众人莫名其妙,立即便有人问:“封土跟修为有什么关系?”
张行只从腰后取下无鞘剑来,然后以剑指向了身前的历山:“当日我言,我军乃是义师,我军将士抵抗暴魏,保卫乡梓,一死重于红山!今日既见不到红山,也不能让他们人人得归祖地,如何不能割历山给他们作封?”
周围人愕然一时,然后猛地醒悟,张行是要结阵摧山,来给这些死去士卒做坟……但醒悟过来以后,却又更加愕然。
片刻后,还是本地人徐世英低声来讲:“三哥……此山有分山君的庙观。”
“分山君有什么德行,可以与诸位兄弟争此山?”张行昂然反问。“况且,只是割山,又不是整个推倒此山,如何就要避讳了?”
徐世英立即闭嘴。
“不是这个意思。”之前一直畏缩的祖臣彦忍不住插嘴。“以山为封,自古以来都是帝王真龙神仙才有资格的,最低也是个王侯……”
“说的好。”张行忽然笑了出来,手中无鞘剑也遥遥指向了对方,却是举重若轻,如拎着一根木杆一样指指点点。“我其实就是这个意思!祖公,你学问极好,我问你,我军中牺牲数千袍泽,还有数千齐鲁子弟,加在一起难道比不过什么真龙,什么皇帝,什么王侯?”
祖臣彦看到剑锋,面色发白,根本不敢言语。
而张行手中无鞘剑也随之转向,一一指向周边来问:
“这东境的山,为之死难的本地百姓子弟不能占,难道还要专门留给那些来欺压他们的王侯?
“我出来造反,不就是不忿于此吗?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造了反,都还有人要跟我说这些话?
“若是这般,我便要问一问诸位了,若是造了反,都还将这山川土地视为他们的,你们这是造的什么反?为什么不割了自己首级去给那些人邀功?还是说,你们半点义气都无,竟不把自家死难兄弟当做兄弟?而要视为奴仆、视为王侯将相路上的脚下石?觉得自己可以占这些山,他们占不了?”
周围人面色恍惚、惨白、振奋,却无人驳斥……不是不能驳,也不是不愿意驳,但此时不敢,也无法驳。
而周边环绕的那些军士,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此时也渐渐失去秩序,开始嗡嗡作响。
听到动静,张行也早已经不耐起来:“都不要多说了,我今日只问你们一句,我要借你们一口真气来削了此山,为死去袍泽封穴做土,你们给还是不给?!给的留下来,不给的现在便滚出去,黜龙帮不要这种人!”
半晌之后,无人动弹。
张行仰头大笑,似乎志得意满。
过了片刻,全军修行者汇集起来,张行发动真气,组成大阵,然后借着真气大阵呼吸涨落之际,挥舞长剑,便往历山上来削……但是一剑下去,却只削了七八丈光景的山体……不是没有效果,但距离掩埋山下的土坑,似乎远远不足,估计天黑之前是完成不了这个工程的。
场景莫名有些尴尬起来。
“快去请思思来。”落到阵中,满头大汗的张行只能回头来吩咐小周。“她就在军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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