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弘文(1)
太祖立国之初,为了推行文教设立了弘文馆,收集天下图书典籍,弘文馆初建之时便有藏书二十万册,到了现在已经有近三十五万册的规模。当年关东乱起,天子离开白玉京之际还不忘令人封存弘文馆,并留下专人负责看管。
自先秦至今朝的各种典籍,无论是诸子百家如儒墨这样的显学,亦或者农家、阴阳家、兵家的学说,弘文馆中均有收藏。仅仅《春秋》一项,便按照作传注释的派别不同分为《左传》《公羊》《谷梁》《邹氏》《夹氏》五类,至于其他所辑录的各朝乐府,礼仪典章,更是汗牛充栋,不胜枚举。
神皇帝在位时,为了防止火灾或者战火波及弘文馆,导致其中的珍贵典籍失传,特别下令在北都太原府和东都河南府分别设置观文阁和昭文阁,由弘文馆的学士们负责抄录。
可怜神皇帝下圣旨之后没多久就暴死,这项重大工程就成了没了爹的孩儿,宰相们萧规曹随的下令把神皇帝的这点遗爱完成,可苦了弘文馆的学士们,总共也不过二十多个人,要抄上近七十万册书,其中不少还涉及到非常复杂的图画,就算每天抄一本,也要至少抄个六十多年。
于是北门学士就更成了没娘的孩儿,黑得不能再黑的倒霉衙门。
李旭下了乘舆,在李从贤的护卫下走进弘文馆。
这一处的确是有些文华内敛的味道,弘文馆周围由院墙围起来,青砖玄瓦别有一股意趣,院子里面分块种着松竹梅兰,几间瓦屋门口挂着不同的号牌,譬如“经部第一”,“乐府第四”之类的字样。
除去这些很有文人味道的园林布置,空气中还弥漫着驱虫药的药草味。唯有两个穿着圆领青袍的年轻官员戴着乌莎幞头,跪在院子正中央。
“弘文馆学士如此惫懒,居然不来迎驾?”李从贤在李旭背后哼了一声,显然是动了怒气。虞朝官制,弘文馆有学士八人,直学士十二人,现在来迎驾的只有两个穿绿袍的小官,虞朝制度,三品以上紫袍,四品绯袍,五品浅绯,六品七品服绿,八品九品服青,弘文馆学士品秩都在五品以上应该穿绯袍,可迎驾的却是两个穿绿袍的,李旭要来弘文馆早有内侍通传过,弘文馆的学士居然不来迎驾,李从贤当然忍不了。
“启禀圣上,今日韩家纳妾,宴请诸多同僚,学士们及诸多同僚都去赴宴了。”
韩家纳妾?李旭心里算着,朝中姓韩的官员很多,大概就是三家比较显赫,陇西韩家,相州韩家,还有昌黎韩家。其中最显赫的便是陇西韩家,当朝中书令韩岗当年虽然是圣后的男宠,后来也一步一个脚印做到了中书令的位置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宰相。而且韩相爷治家有方,不仅在白玉京有数个织场,在益州、扬州,都有织场,而且白玉京中出名的耍子,韩相爷都是开风气之先者,马球队,韩相爷弄得,摔跤相扑联盟,韩相爷搞得,最近好像还弄出来一个什么无限制格斗大赛,弄些江湖人挺刀持剑彼此杀戮作项目,白玉京中的豪商大贾趋之若鹜。
能让弘文馆的学士们都去参加纳妾的宴请,不必多说,定然是韩岗他们家纳妾,只是不知道是韩岗的哪个儿子纳妾,娶的小妾又是什么来路。李旭想着,是不是有必要自己也弄一个礼物去给韩家庆贺一下,毕竟他一直想拉拢韩瑞的。
“不知道是比部员外郎家还是左金吾大将军家纳妾?”李旭问道,韩岗有两子一女,长子韩璋现为比部员外郎,次子韩瑞就是左金吾大将军。
皇帝的问题让那两个穿绿袍的直学士颇为尴尬,他们半天没有回音。到最后其中一人回道:“回圣上,既不是韩比部,也不是韩金吾,是韩老令公他自个纳妾。”
韩岗纳妾?李旭记得韩岗如今差不多也快七十了,还真是老当益壮。
“韩相看中了明月雪枝楼的花魁麝华姑娘,出了马蹄金五十,蜀绣两百匹作聘礼。也多亏韩相天生神力,学生也不是羡慕韩相的艳福,真是羡慕韩相的好身体。”另一个直学士回话,他语气带着调侃的意思,说的李旭身后的李从贤呲牙一乐。
“二位先生还请平身,还未请教二位学士的姓名。”李旭双手虚扶,让这两位跪在地上的翰林直学士起身。他心里明白,韩岗这人是出了名的太平宰相,为政讲究与人为善一团和气,他要纳妾,百官估计都会去吃一杯喜酒。这两名直学士不去随长官同僚去吃这杯喜酒,肯定别有因由。
“学生牛僧孺,元平四年中进士,曾任监察御史。”
这个人读书很厉害啊,李旭看了一眼牛僧孺,这人相貌平平,看着不过三十来岁就能中进士,文采应该是很好的,不过应该不怎么会做人。监察御史虽然品秩不高只有正八品上,但是位卑权重,可以分察百僚,巡按郡县。作过监察御史,往往就可进入六部作郎中或者员外郎,亦或者外放某一州作刺史,没有特别的变故,应该不会到弘文馆来抄书。
“微臣李德裕,未有功名,曾任校书郎,在几个藩镇作过司农、司刑之类的参军,现在绕了一圈接着在弘文馆抄书。”
李德裕,这个名字好熟悉。虽然能用的渠道有限,但是李旭一直尽心收集朝廷上的信息,心中是有一本英雄谱的,李德裕这个名字也是屡次出现。
“你……你不是朔方军的录事参军吗?”李旭忽然想起,回鹘南下的消息是一个名叫元稹的监察御史上报朝廷的,而这条情报的原始出处便是朔方军录事参军李德裕所报。
“人说陛下雅似太祖太宗,陛下实有过之。”李德裕笑道,他是一个很温文的青年,虽然穿着浅绿色的袍子站在皇帝之前,可是笑容里依旧透露着自信。
“李学士,你的奏疏今日才上报朝廷,按理来说,你应当还在朔方军中才是,怎么会到弘文馆作直学士呢?”李旭好奇问道。
“启禀圣上,微臣上报回鹘南下的奏章是两个月前上给陆相国的,微臣一个月前就给吏部选来抄书了,至于元稹为何前日上书朝廷,那是因为陆贽他胆子太小,没有确切的消息不敢搅动风雨,等到丰州防御使得告急文书一到,他才拿出微臣的奏章,让手底下的监察御史出来探风头。”
这个人,很不一般啊。李旭又看了看这与自己同姓的年轻人,继续问道:“这么说,回鹘两月前便已经南下?”
“回鹘什么时候南下的,微臣不知。”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们要南下呢?你两月之前上书朝廷说回鹘要南下,就算丰州的消息来的再慢,要知道回鹘是否南下也要一个月前,你又怎么敢妄自将没有发生的边情上报朝廷?”
李旭心里产生一种厌恶,这个李德裕真是不懂得朝廷的体例。如今兵力捉襟见肘,府库空虚,他瞎报军情不要紧,中枢如果因此产生了错误的判断,将宝贵的兵力和物资浪费,那个时候这个责任又要谁来负责?
“陛下,一到九月份的时候天气就会转凉,对吧。”
“不错。”李旭点点头,他倒要看看这个李德裕到底有多牙尖齿利还在这里狡辩。
“九月份的时候,京中的神策军就要调往陇西各镇防秋,因为到了九月份麦熟的时候,吐蕃就要犯边了。”
“是啊,”李旭叹了口气,大虞国力衰弱之后,吐蕃东来,不仅吃下了西域,就连陇西之地也沦入吐蕃之手,敦煌、武威、兰州、秦州的百姓被吐蕃酋长驱为奴隶,生不如死。而吐蕃每年一到秋天便会西来入侵,他们只要越过白玉京西的凤翔节度使,便能兵锋直指咸阳桥。为了防御吐蕃,每年秋天都要抽调大量兵力预备防秋。
“秋风一吹,不用想就知道叶子要枯黄落下。春风一到,不用猜也知道桃花会开。回鹘会不会南下,微臣不知,但是往年边贸一开,我朝商贾都会拿着绢帛去和回鹘的商人换马匹、皮毛,但是自今年年初开始,来换丝帛的回鹘商人就少了很多。微臣便知道回鹘必然有变,因为回鹘人将我朝的丝帛贩卖到波斯、大秦等国可以得利百倍,这样的买卖没有人做,其中必有蹊跷。”
“于是我便查阅了商贾的账本,发现自去年开始,回鹘良马的价格就一路走高,而回鹘人竟然愿意用丝帛换我们的粮食回草原去。那时微臣便知道回鹘必定发生了战事,什么时候商人们愿意用丝帛换粮食呢,必然是贩卖粮食的利润比丝帛的利润还大的时候。若要粮食的利润暴涨,不是大战就是大灾。这两条不管发生了哪一样,回鹘都必定会南下,于是我才写了这么一道奏章,就是希望朝廷早做预防。”
李旭看着李德裕心里一阵翻覆,见一叶落而知秋之将至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能从边贸中看出回鹘的动向这就是大本领了,更何况李德裕说得容易,那些商家的账本就那么容易看到?回鹘人要换粮食的消息就那么容易查明?正所谓功夫在诗外,要弄清情况这里面肯定还有许多文章。然而这李德裕举重若轻,娓娓道来,真真是有大才的人。
如果说李从贤有宰相之才,他的才多半是太平宰相之才,这李德裕可是真真正正的救时宰相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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