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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弥留之际盼君来


  大抵是到了雨季,最近的长安城阴雨绵绵,淅淅沥沥的下了好几天也不见好,推开窗,夜色似浓稠的墨砚,深沉的化不开。

  从太始殿出来,已是黄昏。

  萧宸的话历历在目,不言而怒的面容令他恍惚,直到有人喊了他一句“邢相国”才缓过来。

  “圣上还是不肯见你?”问话的是郭舒良,当年驰骋江山的副将,开国后便一直留在长安城做了个闲散将军,这次被叫来议事,不过是皇帝被他惹得烦了,找了故友来劝他放弃。

  邢弋不说话,只是站着,想着今日殿内的争执,记忆中肆意轻狂的少年,终是有了上位者的威仪。

  郭舒良也不说话,由着他。

  大概是站麻了,也许是气消了,邢弋转过身来,正巧碰上郭舒良一副随你乐意的表情,撞上他目光后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眉角的疤痕在这光线不明中显得更加突兀,生生将这面庞划开,细纹趁机爬上了本就不平和的脸。

  原来,小他几岁的郭舒良也老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邢弋如实说道,也不做多余解释,许是多年来的默契,谁也没再开那个口。

  关于相国之子时日不多的消息不知怎么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的云、邢两家十年纠葛又被搬上了台面,被演绎成各种版本。

  而邢牧之一句“平生只愿见阿霁”,更是将早已被所有人故意忘记的人,重新回到大家的视野。

  阿霁,指的是云家孤女。

  世人皆知云子安并不喜昭王称号,后人便用云家代替了这称呼。

  外界闹腾的再欢,也没得到云家的一个口信。

  “她若不愿,谁去求皆是一个结果。”

  出于多年好友,郭舒良只丢下这句话,拖着并不利索的腿脚缓缓淡出邢弋的视野,为了自家孩子,甘愿撇下老脸求到圣上面前,也不过是一个父亲最后的爱护。

  “咳咳咳”突兀地响起,划破安谧,吓得燕回赶紧关上窗,即使这样,依旧灌了一丝风,吹起了那厚重的帷帐,里头的公子捂着嘴,费力地咳着。

  梨花大床上的少年瘦得不成形,单薄的衣裳还有些松松垮垮,即便是简单的一个动作,也累的气喘吁吁,邢相国公子邢牧之,竟病弱至此。

  “公子,你怎么起身了?”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燕回脸色瞬变,赶紧小跑到床前,还未动作,一双枯瘦的手便搭上了他的胳膊,冰凉的触感如同冬日里的雪水。

  嘶,燕回倒吸了一口气,一时无言。

  时常想着,若为平常人家,或许便不用忍受这般煎熬,跟着阎王抢寿命的人,不知几时便被阎王给收走了。眼前的人疾病缠身,日益消瘦,整日困在这偌大的朝阳阁。

  阳光在这栋楼里来来回回,交替回返,明明有着大好年华,却如同行将入木的老朽,靠药丸吊着。

  朝阳阁的含义也就不言而喻了。

  困兽方有一斗,等待死亡,却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墙上的画像自家少爷不知看了多少遍,白茫茫一片雪,落日黄昏,连个光秃秃的树枝都没有,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印章清晰可见。

  长安城难得见雪,即便是天寒地冻,也不过是冰霜加上冷风,富贵人家不爱出门,这种天气对于娇贵的人来说是一种折磨,他们宁愿在屋内升起火热的炉膛,再添上貂绒裘衣,躲一躲,避一避也就过去了。

  但穷苦百姓便是不一样了,柳絮做的衣服不够保暖,就算是裹了几层都是冷的,遇上个身子骨弱的还不知能撑到多久,家里那点碎银子还不够买点粮食饱腹,哪来的余钱再去考虑其他。

  这么想着,燕回又觉得自家公子或许是老人口中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人,要不然就这药罐子,哪户人家撑得起。

  如此,幸亏是生在了相国府。

  挠挠头,就这么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弱少爷,何来这么一幅画?此等景象连他亦未见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总觉得,自家公子透过画,在看着什么。

  “她不愿见我?”这话说的极轻,用了问句,或许被拒绝多了,话语里带着肯定,可仔细看他的眼睛,灰蒙中隐约一抹亮光,夹带着某些期盼,自相矛盾却恰到好处。

  公子嘴里的她,是云家孤女,与相国府对门,本是旧友,奈何十年两家都开了后门,正门紧锁。几步之遥的两府,窄窄的一条斜阳街道,生生隔成了两个世界。

  十年前的旧故,已成了禁事,一切有关的人都秘密消失不见,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五年前他同几十号孩子一起被总管带到公子面前,瘦瘦巴巴的自己在人群中极不起眼。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邢府公子,孱弱的身子一阵风就能刮倒。

  双手在不经意间握紧,燕回深深呼了一口气,刻在灵魂深处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曾经受过多少苦。他啃过树皮,连泥带土,毫不犹豫的咽下,他从野狗嘴里抢过食物,自己的小腿也被咬伤,留下长长疤痕,他因为沿街乞讨,被其他乞丐抢了银两不说,还差点被当做“两腿羊”。

  饥荒,比死还可怕。

  他清晰记得公子站在他面前,问,你的本领是什么,他响亮的回了句,活着。当场被其他人耻笑,贱民,就是贱民。

  活着,的确是最大的看家本领,只有在生死边缘的人才能体会。

  燕回想,或许是公子拼命想活着,才选了他。毕竟,谁能忍受,脸上刻着“贱民”的人,纵使后来被公子抹了去。

  “我明白,她不愿见我,也是正常。”邢牧之闭眼,是他奢求了。

  连带着几声咳,空气又陷入一阵安静,燕回早已习惯,只束手站在边上,手上攥着手帕,以备不时之需。

  “月圆了。”

  邢牧之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待燕回还在思索着什么意思,却见公子已闭眼睡去,睫毛微颤,梦中亦不安稳,燕回自知他的苦,任谁缠绵病榻十年也会如此绝望,仔细给他掖了被角,才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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