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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境界


  坦白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藏着心事的人减轻自身的负担。

  拿洪衍武来说,这些事儿从打他从嘴里一说出来,他就感到一种轻松。

  长久以来压在心里的份量先减轻了不少。

  而且今后锁院子藏东西,他可就不用再瞒着李福了。

  甚至就连洪禄承在内,都得想办法帮他打掩护,一起维持着局面。

  这省了他多大的事儿啊。

  所以对他而言,从此那可是“鸟儿鸣,花儿香,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了。

  但反过来,对他的父亲洪禄承可就不一样喽。

  老爷子招谁惹谁了?都已经是拿退休费的人了,就因为有这么个能惹事的破儿子,从此也就有了操不尽的心。

  那可真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啊。

  但没办法啊,谁让自己的儿子这么能折腾呢?事已至此,不管也得管啊。

  而且这小子居然还说出了“我可不是要据为己有,万物过眼皆是空。纵观历史,任何人都不过是这些东西的暂时保管者”这样的漂亮话。

  那么老爷子信以为真,受道德使然,也就心甘情愿成了一头被拴在磨上的“驴”。

  可这下就算是摊上事儿了。

  比方说,显而易见的,这些么些物件的甄别、归纳、整理,恐怕就得落在他的肩膀上了。

  这多大的工程量啊?

  只是话说回来,除了他,旁人也做不来啊?

  因为就连王蕴琳和允泰这兄妹俩也一样。

  别看辨识古董是行家,可天潢贵胄、世家子弟却没有洪禄承管当铺的本事啊。

  所以这就该着。洪禄承前半辈子学那点生意经,如今看来竟然是为了儿子学的,这会儿给用这儿了,成了儿子的“大司库”。

  但这还不算完呢。就这样,老爷子还嫌事儿少,自己给自己招事儿呢。

  这不,就因为洪衍武抱怨了几句,说现在京城想用便宜价钱收点好东西,已经越来越难了。

  这洪禄承就多了句嘴,说津门过去有租界,曾是清廷遗老遗少、北洋废官和白俄贵族的聚居之地,也是土洋结合的妙处。虽然京城行市起来了,满可以去津门看看啊。那儿的好东西同样不少。

  嘿,那这洪衍武还不蹬鼻子上脸啊?

  这小子当时就抓着话把儿了,又给他爸爸派了个差事。

  “爸爸哎,既然您是行家,那去津门淘换东西这事儿就拜托给您了,回头我把钱给您。对了,您要乐意呢,也可以带我妈去啊。既多了个专家,你们老两口也能一起散散心啊。”

  好,这不就等于是洪禄承自己给自己一竿子支津门去了吗?

  当然,老话讲“皇帝不差饿兵”,越是亲信得力的大臣越得高官厚禄地封赏笼络。

  洪衍武也一样,不可能太对不起他爸爸了,怎么也得让老爷子的旅途舒服、舒心点儿。

  所以那就花钱呗,资金他给了两万,还允许老家儿吃回扣。

  说不用都买了东西,多余的就算他孝敬父母了,下次去下次再给。

  另外呢,还单独出钱包了边建功的车,要用汽车送老两口去津门。

  这样的“仪仗”,已经相当于局长待遇了。

  既能免得他的父母受奔波之苦,也可以让边建功代为照顾父母,很是方便安全。

  最后,他还大言不惭的嘱咐父母,说让他们多在津门玩两天,不用着急回来。

  什么五大道、劝业场、塘沽都去逛逛。什么起士林、登瀛楼、狗不理也都去尝尝。住就住“利顺德”,关键得玩儿痛快了,可千万别给他省钱。

  那口气,狂极了。

  但不得不说,绝没有花钱的不是。老爷子对儿子这“豪华之旅”的安排倒挺满意。

  这一高兴,不但欣欣然带着老伴儿上路,趁着暑假没结束,连闺女洪衍茹和大孙子洪钧也一并带去了。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祖孙三代一起出游的旅途之中,老两口对儿子的看法也来了个大调个儿。

  因为当王蕴琳说起洪衍武来,还在因他的“烧包”之举,担心他把钱不当钱,怕他以后有朝一日吃苦受穷的时候。

  洪禄承却于微笑中给了儿子一句相当高的评语。

  “你放心,绝不至于。咱们家老三,非但穷不了,而且做人也已经有点境界了……”

  这话要是被洪衍武亲耳听见,那非得对着镜子臭美上三天不可。

  不过咱们实话实说,尽管洪禄承自认在生意上挑不出洪衍武的毛病,但真正谈到境界,却还得属他这只老家雀儿。

  因为老爷子毕竟是洪家家主在三个儿子里看中的继承者。也是洪家十几代人的从商之道的唯一传人。

  他精通实务,早在中学毕业,就开始在自家的铺子里学习、历练。

  而且商业天分也极高,即使生逢乱世,也从没做过亏本买卖。

  那严格说起来,是一位秉承商业传统,经过几十年动荡市场和国情考验的商业大师啊。

  岂能是洪衍武这样只靠前世记忆和偏门经验的野路子可比?

  别的不说,既然眼下发现衍武早就涉足商海,老爷子也就没必要等他厨艺学成,再满足他的好奇心了。

  因此已经应他的强烈要求,提前把赚快钱的办法告诉了他。

  结果就这么几句随便的点拨,落在洪衍武的耳朵里,就跟听到金科玉律似的,长久以来的困惑被一语道破。

  老爷子说的什么啊?

  敢情赚快钱的方法就两个字“渠道”。

  洪禄承做出的具体解释是,经商表面上看说的是买卖,但本质其实指的是完成买卖的渠道,所有的利润也都从渠道而来。

  过去商人不事生产。原始的获利方法就是从某地把某物运输到异地出售。

  后来尽管出现了商人自己办厂、开矿,但工厂和矿产本身,同样是商人为了包揽物权,掌控一种渠道啊。

  而且就算是把工厂和矿产划成生产方,可要是和专门负责售卖的店铺相比,实则利润的大头儿也仍然掌握在店铺手里,真正的生产者分润的比例极小。

  因为你东西再好,也得求着我帮你卖,否则你就一个钱也没有。那卖多卖少,怎么分也就是我说了算了。

  另外渠道也是多头做的,有本事把渠道由多变少那是霸盘,垄断利润自然是高。

  反过来,要有本事破除桎梏,另辟蹊径,找到新的渠道,那赚到的钱也肯定少不了。

  再换言之,能囤货居奇,或是有本事卡别人的脖子也可称为渠道。

  只要让别人绕不过去又逃不了,自然便可坐地起价,分润厚利。

  总之,商人的所赚取的利润不过是根据渠道的价值而论罢了。

  那么要赚快钱,只要从最新、最热、最供不应求的需求来考虑,找到如何能更便捷、更廉价、更高效地满足这种需求的渠道便可。

  当然,渠道也是有优劣的。

  官方权力为上,资本实力为中,眼光和点子为下,这就决定了从中取利的时效性和风险。

  而你越是能提供别人提供不了,又必不可少的渠道,利润就越丰厚。

  就这些话,堪称是洪衍武所听过的,对“投机倒把”最贴切的解释。而且也符合现代商业理论中“销售为王”的四个字。

  但要仔细地琢磨琢磨,偏偏又不是这两句话就能道尽的。里面似乎还有更深刻的东西,那真是滋味无穷啊。

  可不嘛,拿他自己来对照,哪一样生意不是从“渠道”出发的?

  以外汇券为基础的的商品买卖和服装夜市,几乎都是破除了官方桎梏,通过降低成本,提高效率,来分润市场实现牟利的。

  而其中又以获得官方支持的服装夜市最省心省力。

  至于外汇券主要依靠资本实力,比起服装夜市风险就高了。

  但再怎么,也比过去纯靠眼光取利的“电影票务”好做多了。利润更高,竞争者也更少。

  其实洪衍武自己最明白,当初做电影票的时候,要不是有暴力支持,能实现局部垄断,那一行的饭其实不怎么好吃。

  至于炒卖海参、囤积古玩、邮票和烟酒进行的投机,那就属于是眼光和资本并用的综合模式了。

  可最大的缺陷是行市是不可控的,涨跌概率常常会受偶然和意外的影响。而且来自官方的管控和限制政策,也往往是可以致命的。

  那么投机者的生死,就永远会笼罩在市场规律和政治权力这两者之下。

  所以话说到根儿上,赌博的永远比不了开赌场的。资本、眼光都比不上权力。

  真正稳赚不赔的,那还得说能够提供这种投机交易的合法渠道啊。

  就比如说邮局、邮市、古玩城、拍卖行、券商、证券交易所……数不胜数啊。

  另外,既然这个问题思考到这儿。那么难以避免的,洪衍武也就顺势生出了另一个疑问。

  他记得父亲还说过,万年基业要靠“心”,洪家从不稀罕去赚快钱。可惜上次这事儿被边大妈用耗子药的事儿给搅了。

  他此时一想起来,也就必然会再次追问,和赚快钱相对的,父亲所说的“心”到底是什么。

  对这个问题,洪禄承也回答了,同样是两个字。

  “依赖”。

  没错,尽最大的努力,不惜任何方式,为的是让顾客对商家产生依赖心理。

  通过服务、价格、技艺、乃至是感情,追求的永远是给顾客最完美的感受。

  一旦让顾客对商家产生信任感和成瘾性,那买卖也就成了。

  为什么过去贸易大宗会是糖、盐、烟、茶啊?因为这是不断消耗的瘾品。

  为什么黄赌毒有暴利啊?因为这三样也会让人上瘾。

  而洪家的商道,或是说商业核心,那就是即使在普通的买卖上,也要力求创造出成瘾性来。

  不光要拥有独特的商品,也要有殷勤周全的服务,还得有公道的价格和童叟无欺的名誉,以及常年积累的主客情感。

  只有这样,最终才会形成让京城人认可的商誉口碑,创造出百年不倒的金字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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