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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觉岸


  吃过饭,洪衍武张罗着要洗碗。

  但王蕴琳却执意要和儿媳妇徐曼丽一起洗,两个人烧了一锅碱水,说这样去油效果好,才能把碗洗干净,否则洗不净的碗搁时间长了有味儿。

  洪衍武只得罢手,便转回屋,主动要求把父亲抱去套间里的小床上休息。

  洪禄承的全身的重量很轻,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可洪衍武还是能感受到父亲骨骼的质地,相当硌人。

  而当他把父亲抱到小床上时,虽然很轻地放下,可父亲的腿一碰到床铺,还是疼得浑身冒虚汗。

  洪衍武看得实在揪心,也知道再任其下去,父亲只有死路一条。便说,“您这腿咱们得尽快找个大医院去看,去协和、去同仁、去友谊、去玄武、去积水潭,挨个试试,不能再耽搁了……”

  可洪禄承却说,“咱们家庭成分,人家也就应付应付,去了也白搭,要不还能等到这会儿?何况,寿敬方也已经给我看过了,可他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连他都摇头,也就……”

  说到这儿,洪禄承突然打住,叹了口气后就闭上了眼躺下了。

  洪衍武见状便知道父亲不想再说,虽然他对其中细情还听得不甚明了,更不知道这个寿敬方是谁,但想着父亲的情况等有空自可以去细问母亲,于是便知趣地闭了嘴,轻手轻脚退出了房。

  随后,他又找回了厨房去,王蕴琳和徐曼丽已经把碗刷得差不多了,洪衍武根本插不上手,却又不肯走。

  王蕴琳看出他有事,就让儿子有话直说。

  洪衍武先踌躇了一下,才颇不好意思地对徐曼丽说,“大嫂,我想借你一瓶酒和两个罐头用用,我今天误伤了水师傅,现在想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可空手上门不是不太好嘛,显得咱不诚恳。何况水师傅脾气还好,可水婶儿和水澜娘儿俩,一个比一个能‘撅’人,要没个‘礼’,弄不好连门都进不去……“

  “你想得还挺周全,早干嘛去了……”

  徐曼丽一听就乐了,先开了句玩笑才接着说,“甭客气,一家人什么借不借的,东西拿回来就是家里的。只要妈同意,你要什么尽管用。嫂子不小气。”

  对洪衍武的想法,王蕴琳也挺支持。只是她说,送酒从没有送单数的,便说还得带上两瓶酒去。同时,她也怕洪衍武听不得人家恶语恶言的数落,便要他留在家里,自己去代为道歉。

  可洪衍武却坚决不同意,反一脸凝重。

  “我自己惹出的事儿还得自己去解决,您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辈子,更何况我哪能忍心您替我陪笑脸呢?您放心吧,我是去解决问题的,不会再惹出新事端来,就是水师傅他们打我骂我,一口痰啐在我脸上,我也决不恼。请您再信我一次吧……”

  听了这一席话,王蕴琳和徐曼丽当时都楞了。

  特别是王蕴琳,她这才意识到,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快,儿子确实不是以前的儿子了,长大了……

  很快,洪衍武就带着酒和罐头出了家门,自己摸着黑进了西院,找到水庚生的家。

  今天也算他运气不错,水澜那丫头不在家,水家除了水庚生俩口子,就只有一个还在上小学的三丫头水涟。

  所以虽然水婶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态度着实不怎么和善可亲。可水家的战斗力毕竟少了一半,水庚生本人又是个讲理的人,洪衍武倒也不觉得头皮怎么发麻。

  总之,一番自我检讨的道歉说完,水庚生就已经原谅了洪衍武,甚至还约束着老婆不许再甩什么不好听的片儿汤话,(土语,就是形容说了一大堆都是些没用的,没有说到点上,并且含有故意避开话题的意思,不着边际,说了跟没说差不多,等同于瞎扯淡)唯一难办的,倒是水庚生说什么也不肯收下东西。

  最后,直到洪衍武又说,“您不收下就是心里还有芥蒂,我父母也会为我而愧疚,他们今后也就再没法和邻居们打交道了。就算您给我父母个面子,冲着他们行不行?”水庚生这才不得不顺从。

  或许真是那两瓶子酒价格不菲,两大瓶荔枝罐头也透着圆润可爱。洪衍武要走的时候,水婶儿的气也平了不少,一边送他出门,一边说,“你小子这不是挺明白道理的嘛,急眼的时候怎么就那么混呢?”

  结果洪衍武腆着脸回了一句,“这还不因为您不待见我嘛。咱们这条胡同可就数您会管教孩子,仨闺女个个出息。以前您要肯对我上上心,我哪儿会像现在这样,没准儿还跟您家的水澜那样,也成知识分子了。”

  就这样,一句玩笑话,还带着恭维。把水婶儿那满是官司的脸,也给彻底抹平展了。

  当洪衍武走出西院的时候,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路灯闪着昏幽幽的白光。

  他目前身处的环境和位置都挺绝妙的。后面是刚刚赔罪道歉的西院,面前则正冲东方,那里是东院,是他的家。左手北向通往陈力泉工作的煤厂,右手南向则是半步桥的第一监狱。

  这简直就像他身处在一个未知命运的岔路口上,每一个方向代表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而他望着左右冷冷清清的街道,也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不由得一下子站住了,忍不住触景生情地开始细思自己的处境。

  真是有意思呀,他重新回来之后,对周围的一切感觉既是那么的熟悉,也是那么的陌生。

  他所熟悉的是福儒里的环境、邻居,和家人的样子,这些似乎就像他当初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样,和他的记忆中完全一个样儿。

  而他感到陌生的却是这个时代的思想意识、价值标准和行事准则,以他目前的心态和认知,无疑是与目前的处境格格不入的。

  还有,在他回来之后,明显已经触及了一些从没发生过的事,也认识了一些从没见过的人。尤三要不是因为他,绝不会被抓,同样的原因,两个警察也不会立功受赏。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蝴蝶效应呢?

  那么他父亲的病呢?泉子的命呢?母亲和妹妹的身上悲剧呢?还有大哥二哥和他的关系?他们原本的命运,在他的干预下是不是也会发生一些改变,最后会得到和他经历过的完全不一样的结果呢?

  不知道。

  但不管怎样,这些至少是他拼了命也想去改变的事。

  寒风阵阵扑面,让洪衍武不免又联想到了所面临的具体难题。

  赤手空拳回到1977年的自己,不但没有任何社会背景,没有工作,就连京城的一个居民身份都没有。仅仅靠一点块头儿,两个秃拳,能在社会上杀出一条路吗?

  是的,他是对历史走向有充分的了解,也对社会变革有着前瞻性的见识,以及十分丰富经商经历。

  可也要知道,1977年可仍然是一个禁锢的年代,一切要受死板的规章制度和政治形态领导,连法制都需重新建立,还根本不许做买卖,人要没有工作就什么都不是,就得饿肚子。

  那他的这些本事,现在能有用武之地吗?他又如何能尽快改变家里的窘状?何况离父亲的病发,顶多也只有两年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能找到治愈父亲的办法吗?

  一种孤单无力的感觉不觉油然涌起,洪衍武的心里充满了对家族命运难以掌握的不确定性。他不由仰望星空深吸了一口气。

  结果这一抬眼,他又看到了那黑黢黢的,跨越东西两个院子的过街楼。而过街楼南面镌刻的“觉岸”二字在月光的照映下,竟然隐隐泛着一层银色的光晕。

  他还记得,儿时就曾听街上老人聊天时提过,说早年这里是通往京师第一监狱的必经之地。

  当年押运犯人的时候,过街楼北面的“金绳”迎面而来,意味法律的准绳不可动摇。而犯人刑满释放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南面的“觉岸”二字,意思为重新觉悟,回头是岸。

  想到这里,他不禁痴了……

  洪衍武心里的疑惑和不安,恐怕一时也无人能解答,不过有一些事情却是因他而起,也是因他而变。因为与此同时,在京城的各处地方,都在发生着深受他影响,与原本的历史走向有所偏差的情景。

  永定门外景泰西里二号院的一间小房里,在一张堆满了花生壳和空酒瓶的圆桌旁,长着一副吊丧眼儿的“邪唬”,正热血沸腾地跟一个脖子上有道刀疤的人请战。

  “程爷,您就让我带人去吧,丫过去虽然辉煌过,可回来人单力薄,已经是过了景儿的玩意儿了,谁还拿他当盘菜啊……”

  “程爷”沉默了半天,却没说话,抬眼一瞟,问其他的人。“你们呢?都什么意思?”

  总是爱打盹的“老猫”先笑了笑。

  “照说是该不死不休,可毕竟‘红孩儿’和咱们的老把子‘大得合’得爷有交情,咱们过去也求过人家帮忙,这就翻脸不认人,好吗?”

  “邪唬”急了,一瞪眼。“操!是他把尤三‘抬’进去了,好不好!这小子已经和‘雷子’搅一起了,还谈什么交情!”

  老爱频繁眨眼的“皮子”马上反驳。

  “不是那么回事啊,我都摸清楚了,人家‘湿了脚’找尤三‘盘道’,可这傻玩意儿不知深浅自己拿大,非作死谁拦得住啊……”

  “邪唬”不爱听了,还想嚷。但“程爷”却一抬下颏制止了他,随后“程爷”便转头凝视还未发言的“二头”,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问。

  “你呢,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的“二头”不得不发话了,他想了想,才斟酌着说。

  “硬茬儿无疑,谁都不想碰。要****就得准备着‘大出血’,没一场腥风血雨不可能……不过,要想息事宁人恐怕也不行。先别说这事儿如果不出头,在小的面前没法交代。就说您还占着人家半条40路的事儿,现在吐出来舍得?所以到底怎么干,还得您掂量。”

  “程爷”不禁又沉默了。

  “二头”也照旧闷头抽烟,只不过他的眼里,已不为人知地浮现出一种阴冷的笑意……

  右外东二条的一栋简易楼,田连长的宿舍里,东庄派出所的孙副所长也正在跟这位军代表做请示汇报。

  “……就是这样,您去开会不在家,秦问就彻底抢班夺权了,我极力反对也没用。”

  “他(妈的),他们还是有两下子,没想到真把人抓着了。”

  见田连长不谈正题,孙副所长可有些急了。

  “领导,我给您打过电话之后呢?下午您跟上级怎么说的?他秦问敢支持邢正义和赵振民两个刺儿头私放嫌疑犯,上级要怎么处理他们?”

  “怎么处理?抓贼立功受赏,该表彰表彰呗。我告诉你,我今天也才知道,这邢正义我都惹不起,上面竟然主动问起他来了,知道他抓了贼的事儿相当满意。告诉你,这小子他后头有人……”

  “他后头是什么人?连您也忌惮?”

  “还不清楚,但能量相当大,听说是刚起复的大干部……”

  “啊!那,那我怎么办?”

  “你有什么怎么办的?继续当你的副所长呗。你放心,这个是不会变的。不过正所长的事儿,你还再得等等。”

  “难道这一分就这么丢了?”

  “丢了就丢了呗,山不转水转,来日方长,我都不急,你着的什么急呢?你以后干什么要多动脑子,特别是对邢正义,要忍一些,和缓一下关系。对了,今后凡事不要做得太露骨了……”

  南线阁街的一个大杂院。穿着藏蓝警服的邢正义推着自行车兴冲冲地走进院里,他推到家门口后刚支好车,紧跟着就兴冲冲走进家中。

  “妈,妈,我回来了。”

  一个慈眉善目,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听见他的喊声,应着从屋里走出来。

  “今天回来挺早,怎么不加班了?累了吧?先好好洗洗,我这就给你热饭去,等着啊。一会儿就好。”

  “别,您先别忙弄饭。”邢正义一脸兴奋。“妈,我今天亲手抓着贼了,六个。不……一个……反正您先把酒给我拿出来,我要给爸好好敬杯酒。”

  “好,你爸爸就爱喝酒,知道了这事儿也一定高兴……”老太太高兴应承着,很快从里屋拿来瓶二锅头和一个酒盅。

  等斟满后,邢正义急切地接了过来,亲手端着,去放在了堂屋西墙柜子上的一个小供桌上。

  在供桌的上面,端端正正挂着一个带玻璃框的黑白大照片。

  照片是一个身穿警察白色制服的老人,他神态威严又庄重,可帽子掩饰不住的,是左额头上一个明显的枪疤……

  东庄派出所内,民警大刘独自值班,百无聊赖中,只有“哗啦哗啦”地翻阅今天的报纸。

  而屋里犄角旮旯,则铐着以尤三为首的六个贼。

  这几个小子腿酸得不行,可铐着他们的高度很有讲究,要坐地上,手铐就勒手,所以他们每个人也只能不断变化蹲着的姿势,缓解酸麻的双腿,才能好受一些。

  这时就见屋门一开,赵振民乐呵呵溜达了进来,“大刘,一人值班呢?”

  “你小子,废什么话,还不是那‘坏水儿’给排的班儿,要不你替我?”

  见大刘没好气,赵振民就是一乐。“咱哥俩谁跟谁,你给根儿烟抽我就替你,让你小子睡半宿怎么样?”

  “真的?”

  “不打诳语!”

  大刘打了哈欠,伸了个懒腰,赶紧站起来了。“行,算你小子仗义。‘北海’还多半盒呢,烟和火我可都留这儿了啊,报纸也在呢,茶刚沏好的,自给自足吧你,我可睡去了……”

  “得嘞!您好好歇着……”

  “你小子注意点儿,别玩儿过火!”大刘其实也醒攒儿(土语,明白、了解其中小把戏)。

  “老游击队员了,同志请放心。”

  赵振民一句玩笑话送走了大刘,紧接着就坏笑着掏出一副亮晃晃狗牙铐子,走到了尤三的跟前儿。

  “咱们也别耽误工夫了,为了奖励你今天大胆的揭发检举,政府现在要给你换个家伙!”

  尤三的小脸儿立刻刷白,被那手铐的亮光一晃,就觉得从苦胆往外直泛苦水。

  其他的五个一起低头,谁也不敢再抬头看赵振民一眼……

  ……就在洪衍武望着过街楼呆呆出神的时候,黑暗中,他猛地听到有人喊他“小武,小武!你怎么站这儿?在等我吗?”

  这是陈力泉的声音,简直就像嘹亮的军号,叫洪衍武又激动又有劲儿。他这才发现,陈力泉蹬着辆自行车,已经停在了过街楼的下面,正眼睁睁瞅着他。

  他赶紧迎着走了过去,“泉子,你回来了!”

  “等急了吧?我已经拼命干了。嘿,忘了跟你说,你的招儿真灵唉,‘煳嘎呗儿’晚上骑车回家的时候,在厂门口就摔了。还挺严重,腿折了,已经送玄武医院了……”

  洪衍武才不在乎什么‘煳嘎呗儿’,他的眼前只有滔滔不绝的陈力泉那张兴奋的脸。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

  在他儿时最孤独寂寞的时候,泉子给了他最纯真的信任和温暖。

  在他跟着玉爷辛苦学艺的时候,泉子与他一起分担痛苦劳累。

  在他上辈子没回家之前,也是提前解教的陈力泉一直帮他照应家里,送煤送炭。

  在他面临生死之际,还是泉子奋不顾身,以身相替……

  世界上最永恒的不单只是爱情,也有友谊和亲情,泉子给他的,正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生死之谊!

  泉子重义气,重信诺。为了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犯法也心甘情愿。

  有这样的哥们,他还怕什么!他还怵什么!

  无论如何,他必须让泉子好好活着,让家人也好好活着,让他们全都变成最幸福的人!

  洪衍武的心里燃起了一团烈火,孤单和无力的感觉在火中倾刻变成一缕轻烟,完全消失。

  洪衍武啊,洪衍武,老天爷是不会让你平白回来的,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或许,真正的原因就是为了他们!为了这些真正值得你关心的人!

  你现在要开始新的生活,以新的姿态出现在社会上了,别犹豫不决多愁善感!你应该坚强如铁!

  “泉子,你还没吃饭吧,先去我们家吃面。特意给你留着呢!”洪衍武发出了邀请。

  “走啊,我可正饿着呢!”陈力泉毫不客气,果断答应。

  这是1977年3月21日晚上8点多钟,冷风刺骨,黑暗包围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可他们两个人一点感觉不到寒冷,一起结伴向观音院东院走去。

  目标——正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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