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六十三章 鼓乐合鸣 (上)
朝华气得险些将驿馆的屋顶掀翻。
若非阿芙反应极快,当即跪下来抱着大公主的大腿就开始哭,否则在这一桩嘤嘤的闹剧之中,朝华险些令司命见血。
——人在江湖,强龙不压地头蛇,动心忍性是为君子之德,忍了,忍了。
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头埋得甚低。待一场闹剧演罢,伊霓大手一挥,悠哉哉道:“将这不要脸的丢到磨坊里去。让这种人在驿馆中乱窜,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办的事?”
朝华因而便被两个仆役丢到了磨坊之中。
待得月上中天,寒风凄切,她环抱着双臂重重打了好几口喷嚏,这才想明白了一件事。
这伊霓从一开始便没想放过她。她先借朝华之口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而后假意与她和颜悦色说了两句,等的便是最后这一巴掌。
也因着朝华无随心所欲惯了,一时寄人篱下竟然忘了这一层。
在这驿馆之中,除大公主外其余人都做不得主。亏得她一时心善想替阿芙求情,阿芙好歹是个贵族之女,而她一个狐媚爬床之人,她纵再能说会道,伊霓哪能真听她胡说八道?
朝华捂着脸长吸一口气,矮坐在木柴堆里怅然若失。
大公主既示威了阿芙又教训了她,可谓一石二鸟。
她这一只倒霉鸟已自黄昏开始便龟缩在这柴房之中不辨日月,若非月色从窗棱之中柔柔地飘了下来,她此时竟全然不知时间已过了多久,自己又生了多久的气。
她已许久不曾气成这般。有那么一瞬,朝华甚至想祭出司命后一路杀至孤逢山王城将临衍一把揪出来。但她年岁既长,动心忍性,这般冲动莽撞之事还是莫要干。
朝华抱着膝盖发了许久的呆,期间眼见二三老鼠鱼贯从她跟前溜了过去,她眼疾手快捉了一只,挠了它一把又将它丢到了墙角之中。
也不知那一群极为看不惯她的侍女会否来救她于水火。
朝华不抱希望,叹了口气,抱坐在茅草地上权当动心忍性。
而后她便听到了轻轻的敲门之声。
朝华讶然将木头门推开一条缝,门上栓了铁栓子,门外是寂寂的山野与凋落了的一丛丛的杜鹃花。
北诀凑在门边喟然长叹,朝华捏了个诀将那栓子解了开,二人背靠着石磨坐下。朝华放心不下,又施了个诀将那门栓重新拴好。
北诀摸了摸鼻子,四下环顾,触目尽是凄惨,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别看了,驴被我弄到了外头,不然这里能给熏死,”朝华白了他一眼,道:“你怎地找来了?”
——今日整个驿馆之中都在流传您老的光辉事迹,您不知死活顶撞了大公主又被人丢到了磨坊里自生自灭,我若不来,您老还不定惹出别的乱子。
这话北诀也不敢当面同她说。他又揉了揉鼻子,低声道:“他们说明日在孤逢山上将有一小宴,据说是皇家围猎得胜,特意请了鹿山部众位一起乐一乐。”
“打了一巴掌又给个甜枣?”朝华白了一眼,道:“也对,今天白天才有人挨了一巴掌,今晚若皇室还不给她面子,鹿山部族长恐怕就要亲自带人杀往王城来。如何,你要去?”
“不是我去,是你去。”
北诀边说边从怀中抖出一件浅紫色纱衣,道:“到时王族也有人露面,若是运气好,我们说不定能见到师兄。”
他将那纱衣丢与朝华,讷讷道:“到时鹿山部将有十二舞女随行,我是个男的混不进去。你先混到队伍之中,若眼看形势不对,切莫冲动。”
——冲动?朝华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我这都要委屈作乌龟王八了。本座堂堂九重天神脉,哪里受过这种气?
朝华提着那纱衣一角晃了晃,道:“这衣服也太……”
“……”
鹿山部带的这十二美人怕不是舞女而是用以讨好王城贵族的战利品吧?朝华将那衣服往身上比了比,北诀忧心忡忡道:“你会不会跳舞?”
朝华又白了他一眼。
“不会,照猫画虎,临时学。”
北诀颇为怕她被领舞叉出去,一时也不言语。她气馁地将那穿了与没穿没甚区别的衣服抱在怀中,北诀又道:“到时你跟他们去,我幻成你的样子守在磨坊里。但凡您老莫冲动,我这里想必不会有事。”
再不济被他们打到秦楼楚馆中去,倒时候撂挑子跑路便可,不比得朝华孤军深入,风险巨大。这后半句话,北诀实在没敢说。
“你见我何时冲动?”
朝华言不由衷,北诀犹豫片刻,轻咳了一声,道:“您老已经不错了,此行已经比我想象中还顺利不少。”
“怎么说?”
北诀挠了挠头,心道,从那伊骁往侍女住处去的时候,我便已做好了杀出重围的准备。
“姑娘您不曾寄人篱下,一时失言,这也是……情有可原之事。但这世间很多人并不如师兄一般讲道理,很多人的道理也并非如师兄一般站得住脚。您能在这驿馆里安然住下这许多日,这已经让我……咳,措手不及。”
北诀有时太过实诚,实诚得令朝华都有些不好意思。
“本座早些时候走南闯北,又是扮作侍女又是扮作赶尸人,我连青楼姑娘都假扮过,这有什么不能安然度日的?”
北诀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如实道:“姑奶奶你这哪里是入世之道?你这一来一回全凭个人喜好,高兴了扮作青楼女子卖笑两日,不高兴了掀了屋顶自行离去。你并非师兄那般能屈能伸之人,这为了一件事、一个人而不得不屈居人下的滋味,你也没尝过吧?”
他所指为临衍在丰城曾扮作小厮之事。北诀这人有时笨得可以,有时又一针见血得令人措手不及。朝华初时不服,而后慢慢一想,回过味来,好似确实是。
“本座何曾没有……”
朝华还待嘴硬,北诀摇了摇头,道:“姑奶奶你长我许多岁,照说这事不该我同你讲。有时我们师兄几个十分羡慕你自由自在,有时我也觉得,这人间的疾苦之事您都未曾见过一半。我并非说这样不好,我的意思是……您可以趁机多走走看看。”
北诀在白帝城的大半年历练收获颇丰,丰得连朝华都始料不及。她闻言挑了挑眉,笑道:“你一个出身宗门之人,怎地竟同我谈起人间疾苦来了?若我所记不错,你被怀君收入门下之前可是父母双全,并未见过甚大风大浪之人罢?”
北诀挠了挠头,道:“话是如此不错。但我小时候不懂事,即便到了门中也未曾令师父师姐省心。我那时权以为全天下都同天枢门一般纪律严明,有一说一,而后我再去往白帝城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我觉得自己对人心与天下所知甚少,有时也觉得,这种‘所知’同一个人的年岁与阅历都没有太大关系。无论如何,多看多听多修身修心,圣贤之言虽不一定都是对的,但总也有一些可取之处……的吧。”
朝华愕然眨了眨眼。
背靠着磨盘的少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道:“我说得不好,倘若你不想听就当我胡说八道,千万莫往心里去。我先走了,倘若他们觉出异样,又要惹麻烦。这衣服你,咳,看着穿。莫冲动,莫冲动,权当为了师兄。”
朝华并不冲动。
她将那穿了不如没穿的衣服往身上套了套,心头辗转,愕然觉得自己不去做卖笑女子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磨坊中并无照影之物,她遂幻出了一面薄冰。冰上倒影影影绰绰,她走到薄冰一侧,低下头,忽而有些隐隐期待。倘若临衍当真在席间见她如此……他又该如何震慑?
一念至此,朝华笑意浅浅,连照入磨坊中的一缕月色都穆然温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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