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众神(上)
莫名混到鬼蜮的大活人临衍也十分郁郁。
自那日白臻同他在玄天殿里见了一面,面无表情的鬼帝捡了朝华的神体一言不发,临衍还没来得及问两句前因后果,再回过味的时候,自己已被人恭恭敬敬从玄天殿里请了出来。这一请便又过了大半个月,此一段时日,不见日光,不闻虫鸣鸟叫,触目皆是萧瑟与沉肃,触目连朝华的影子都找不见,临衍郁郁不得其法,技出无奈,只得成日往王城里同老鬼差们闲扯。
所谓患难见真情,这一扯,还当真被他探出了些许成年旧事。
比如昔年蕊公主身体不好,即便鬼蜮上下寻了千八百个方法为其固魂还命,她依然没能活过两百岁那年的万魂归宁之日。这一个寿数于神体来说实在短得令人唏嘘,即便她的葬礼引来了八方朝拜,此一事,依旧令其父大受打击,一蹶不振,鬼蜮上下也同他一起消沉了许多年。
鬼蜮不见日光,终年冷寂,白蕊是其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她会唱歌,其歌声回荡在王城上空的时候,连十八层冥火之中枉死的魂魄亦与之低低唱和。
又比如,昔年蕊公主身死之后其魂魄久不归长河,众鬼差疑虑,引魂使也一再向鬼帝谏言,无奈这么多年过去,连鬼帝都换了任,蕊公主的亡魂依然留存在王城之中。
“按您这说法,她的亡魂这么多年不归又不死,这其中可有何隐秘?”
临衍这话问得那满脸褶子的精瘦鬼差重重咳了好几声。隐秘自是有,然隐秘之所以称之为隐秘,就因着这皇家秘事实在不好拿出来四处宣讲。临衍见其神色有异,遂知自己问错了话,他忙又将话锋一转,又道:“您方才说万魂归宁之日,天河异动,就连平日里藏匿在各个角落中的孤魂亦会被长河吸引,那照这个说法,世间所有的孤魂岂不是都会在这个时候回到鬼蜮中来?”
那鬼差将这不知生死的大活人上下打量了一遍,道:“按照常理来说确实是这般。但跟你一同来的那个九殿下就不是个常理。”
此又涉及到了昔年另一个不甚靠谱的传闻。传闻昔年白蕊死后,鬼帝伤心欲绝,其子白臻为给老爹个交代,专程寻了个婚事来冲喜,这婚事的苦主便是现在的九殿下。后来却不知九殿下为何老往人间去,跑了人间又跑鬼蜮,如入无人之境,白臻实在镇不住她,遂将她一直放任到了现在。二人也便这样不清不楚地耽误到了现在。
临衍听闻此事,嘴角一抽,这都哪跟哪?
那鬼差又将临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通低透亮,啧啧叹了两声,又摇了摇头,道:“怪不得九殿下常往人间跑。养了你这样一张脸,当真不稀奇——倒是陛下竟没将你直接一棍子打死,此事甚是稀奇。”
临衍目瞪口呆,愣了片刻,沉声道:“陛下深明大义,吾辈敬重。”他言及此,神色恳切,一脸慎重,那鬼差见他如此恳切,对白臻陛下的敬佩之情便也越发恳切——都道上位者心胸必不会狭隘,但这心胸宽广成这般,眼睁睁看着九殿下拉来个小白脸还往王城里带的,陛下之心胸当真如昭昭日月朗朗青天。
临衍眼见再扯下去便要越发地不忍直视,他遂同那鬼差告了个罪,一拂袖,自往王城中行去。不辨日月,不辨时岁流转,他恍惚觉得自己该坐了一天,回到房中,一看那洛云川给他的沙漏,他才想起原来自己同那鬼差也不过扯了一炷香。
此沙漏是洛云川专程从无溟那里讨来以供他辨认时间之用,临衍感激不尽,一言难尽,洛云川拍了拍他的肩,又赞了他两句“猛士”。
此一声猛士令临衍更是一言难尽。
后来再有人同他谈及朝华与白臻的旧事,他便索性一一认了,一一赞两句陛下大义,众人见其坦诚而恳切,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也便再不好说甚荒唐话。此乃后话。
此一日如平日一般沉闷而漫长。临衍躺在床上,正自思考朝华这几日到底去了何处,忽听到了敲窗之声。他站起身,将那窗子打开后左右探了探,左右无人,连鬼影都没有。他摇了摇头,将窗子又关了起来,还没转过身,只听那敲窗声又响了起来。
鬼蜮没有活人,来来回回皆是大鬼小鬼,人一旦麻木也便觉不出恐怖。临衍叹了口气,复又将窗子一把拍开,面对着空荡荡的庭院与院中空荡荡一颗枯树,道:“阁下要么进来,要不进来我就睡了。”
他转过身,果真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临衍回过头,只见一个刚刚半人高的小鬼站在他的身后,她梳了两个羊角辫,一身破布衣衫,耷拉着脑袋,没了一条腿,抬起头。她的眼睛被去挖了一个,临衍一惊,只听她幽幽道:“小哥哥去不去外头?”
虽说鬼蜮来往没有活人,但这陡然出现的一道童真意趣还是把临衍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那小丫头见他沉默不言,一撇嘴,道:“爹娘都被饿死了,我找不到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你带我出去找他们好不好?”
并州一场大旱,饿殍遍野,种粒皆绝。人多流亡,因饥成疫,死者十二三。临衍前些日子刚接了陆轻舟一封长信,信中言及并州之旱,又言及天枢门上下现手忙脚乱,皆往并州而去,他心头一紧,蹲下身,道:“你要往何处去?王城外头只有提灯之人,再往外去,我也就出不去了。我带你在城里转一转,打听打听你爹娘的消息,可好?”
鬼丫头偏头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道:“好,但我不想去城外头,你随我往西边去看看,好不好?”
怎能不好,哪敢不好。临衍叹了口气,由那小丫头拽着,她的小羊角辫甩在脑袋后面姗姗可爱,临衍看得一阵心酸,忽然想,天下百姓皆苦,即便身死也一样苦。
二人沿观阳门往西,穿过钧天殿后头而过,一路上的青石板应是有些年头,一侧石墙高耸,墙壁上雕着潘龙跃飞。另一侧是一个蓄水池,每隔十步便有一盏灯笼悬在拱廊下头,临衍看得既低沉而又好奇,不由问道:“王城里全靠灯笼取光,这一年下来,得浪费多少蜡烛?”
这问题实在怪异,小姑娘挠了挠头,道:“那不是蜡烛,那是皮囊。”
临衍脊背一麻,道:“……什么?”
“以人皮做成灯笼,里头灌上尸油,我们这里死人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临衍怔怔然步履一窒,再无法直视那柔黄和暖的灯笼的一排排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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