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围猎(上)
也便是在许砚之召来凤凰的前一天夜里,东君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心焦而躁动,忐忑而不明所以,他睁开眼,摸黑在房中绕了一圈,想,许是渡魂之期将至,这具身体在自行抗拒。若他不是这般快速地合衣躺了,这般快速地进入深睡,若他打开窗,或许能看到窗外那火烧一般堆在天边的朝霞。而若他见了那艳烈的霞光,想必怕是不能够睡得这般安宁。
他是被外头的兵刃交接之声吵醒的。东君板着个脸,顺手扯了件外套,往衣襟上一闻,便又换了一件。这还有完没完,他一边想,一把推开门,只见破晓的晨光里,临衍的剑招如行云流水般,正同一个轻巧灵便的胖子你来我往。那胖子仰头避了他一剑,旋即一转身,手头一束柳树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向临衍下盘。乒乒乓乓一地狼藉,锅碗瓢盆被二人掀了一地,临衍一招不慎,桃木枝被他削断了半片,他就地便操起一口锅,迎面朝那胖子脸上拍去。
这都哪跟哪?东君深皱着眉头,正待讽刺两句,却见那胖子也是就地一滚,一扬手,三支筷子被他作暗器似地袭向临衍胸前。此招怎这般眼熟,他定睛朝那胖子看了片刻,手一抖,顿感晴天霹雳。
凤承澜。东君眼疾手快,抓起外套拔腿就跑,没走两步却听那凤承澜大喊道:“上神要往何处去?”他脚下一滑,一个不慎,摔了个狗啃泥。等东君抖了抖衣袖再站起来的时候,一个眼神阴鸷的半大孩子双手叉腰,站在他的跟前,看他的眼神那叫一个……诧异与不屑兼具,无奈与同情共生。凤绥右手握拳,往胸口一贴,道:“上神。”
东君又一回头,只见凤承澜业已挡在他的去路上。眼看他被二人前后夹击,断了来路与去路,一时既是惊恐又是忐忑;朝华远远地抱着手臂倚在屋檐下看戏,心情大好,道,你也有今天。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脸事不关己,一脸慈悲为怀。东君远远见了她,进退维谷,破口大骂。
原来这般高傲的一个人骂起人来也这般地令人不忍直视,临衍一脸震惊,道:“你们这是……?”凤承澜回过头,笑得竟有几分憨厚:“小兄弟长进甚快,我都快要打不过你了。下次再战,下次再战。”言罢,他又对东君行了个握拳之礼,道:“上神,实在对不住,我们一时半会可不能让你走。”他就着东君暗一打量,心道,这看着饿死鬼一样的人,小叔叔还真是生冷不忌。
原来临衍一早起来练剑,恰好撞见凤承澜在篱笆外的木桥上鬼鬼祟祟地张望。他念起丰城初见之时,此人同门中人大打出手,而自己那时还是当之无愧的首座弟子,一时心下唏嘘,便也提灯上前去问了个由头。时过境迁,世殊时异,不料凤承澜此见了他一身妖气,大感有趣,死乞白赖地要同他切磋两招。
再之后的事情便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东君被二人严防死守似地堵着,其书生弱质之躯,再是想溜也有心无力。朝华见之,笑逐颜开,上前拍了拍临衍的肩,道:“他们是旧相识,无妨。”她将他带离了此斗兽之场,又往他手中塞了个山果子。临衍万分无奈,咬了一口,酸得差点流眼泪。朝华双手一抱,仰头看着天边如血的朝霞,悠哉哉道:“一会儿见了凤弈,你可不要再同他打起来。”
——那疯子?他颇为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东君正双手叉腰,冲着凤绥又是一阵破口大骂。临衍恍然大悟:“莫非那时候在丰城,他要寻的故人便是……”他还没有说完,只见天边一束霞光陡然殷红如血,烈烈欲然。
“诶呀当心!”他脚下一滑,被朝华拉了一把。再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桃溪边上一排含苞未放的花枝被一阵妖风摇得瑟瑟发抖。临衍嘴角一抽,只见凤弈一身暖黄长衫,一把好死不死骚气逼人的折扇,一汪春水似的眼睛,辅一落地便朝东君的方向奔去。
“……前辈似是……”他远远见着东君一僵,连连往后退了好几大步。——并不想见他,这几个字,临衍硬是没说出来。朝华见之,嫣然一笑,凑近他的耳边,道:“我与他认识了几百年,每每见此情形,依然欢喜得不得了。”
那边东君同凤弈不知说了些什么,二人嘀嘀咕咕了半天,东君终于忍无可忍,冲朝华大吼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朝华你给我滚过来!”此一嗓子,撕心裂肺,喑哑嘈杂,惊得檐下的麻雀都拍拍翅膀一飞冲天。
待临衍好容易将几人的关系搞明白,东君的渡魂之秘也被他探出了个七八分。此事倒令他破感诧异,本以为九天神佛之姿,烨然高绝,倾世出尘,却原来四海宇内,谁也还都逃不出一个死字。一念至此,他便又暗瞥了朝华一眼。
雪颜黑发,就如被时光遗忘了一般。
朝华不知其心下一番辗转,自顾自捂着嘴对东君道:“前日你不是还同我说要找人护法?我思来想去,能担此大任之人除了我,便唯有这位。”她如王婆卖瓜一般将凤弈从头到脚一阵猛夸,凤弈照单全收,毫不羞愧,末了竟还朝她挤了挤眼睛。
临衍不欲同几人纠缠,一欠身,自行去练剑。他走到一半,半路撞了凤绥,凤绥方才挨了骂,也自是一腔憋屈。他横了临衍一眼,低声骂了句“小白脸”,临衍一时怔忪,想,你懂不懂冤有头债有主?
最后还是凤承澜拉着他又问候了几句,匆匆道:“他们神仙打架,你我被殃及池鱼,呆着也没甚意思。听闻顺着这桃花溪一直往上游走,有一座小丘名叫小寒山,山里结的人参果正好能够助你调理内息,平复此妖气。乘着今天天色好,我们探探去?”
临衍一听,又远远朝那几间茅庐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点了点头。
山里的春色来得比外边晚。半山腰上刚下了一场雨,山间的寒气被那雨水一浇,一地茵茵芳草便也抽得更绿了几分,草色遥看近却无。顺桃花溪往上,一路溪水潺湲,一路桃花温软,一钩垂虹挂在山头上,将隐未隐,如一座通透的桥。
想必不肖半月,此山间必有郁郁葱葱,花枝欲坠的盛景。临衍他将麻斗篷的檐帽往上提了提,露出远山般舒朗的眉目。
“当心路滑。”他回过头,凤承澜摆了摆他胖乎乎的手,道:“不要紧。衍公子自当心脚下。”小寒山山路狭窄崎岖,石阶挂在半山腰上直入云端,此石阶想必是经历了一番风雨,其表面被磨得光可鉴人。临衍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两句,待行至石阶转折之处,临衍一不留神,那长斗篷的一角恰好勾在了路边一颗荨麻上。
他低下头扯了扯衣服,凤承澜一脚踏一级石阶,杵着大腿,气喘吁吁道:“好景不在山腰,此处距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他看临衍也出了些薄汗,一笑,又道:“衍公子体力倒好,果真年轻。”
临衍一摆手,道:“不敢当。”他远远看着那一路蜿蜒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一言不发,暗自出神。他曾听东君说过,顺此路一直走,行至山顶上便可见一个道观,名唤齐云观。齐云观灵犀道长承天地厚德,于百年前悟了大道修得仙身,观中藏有一枚法器名唤白玉晷,此物于每月月圆之时便有冲天的灵力,照得整个山头皆被圣光笼罩,甚是惹人心烦。待他再问些细节,东君却不愿说了,打发他自去做饭。
若这里当真藏了仙门中人,自己这一身妖气还要想些办法处置才好。
凤承澜见其神色郁结,拍了拍他的肩,道:“衍公子忧心之事并非不可解,你这一身妖血虽是没有法子,但若施个印将妖气封起来,却也不是不行。”
“……你有读心之法?”
凤承澜挠了挠头,道:“自小便有此天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他又往石阶上走了几步,道:“我们这番来得匆忙,不知道你也在,否则小叔叔那边有一汪泉水,此泉中有古凤凰的眼泪,可助人静心。你让九殿下跟他要一些,或许有此物护法,再加上上神的封印,能令你同常人一样。”
“若当真如此,那可真是我辈大幸。”他朝凤承澜一拜,道:“晚辈先且谢过。”
这孩子怎这般客气?凤承澜颇有些不适,草草应了,又同他一前一后慢悠悠晃了一炷香,忽然道:“我听闻桐州那那边早些时候有人召了我族神鸟,衍公子可晓得其缘由?”
临衍一听,脚步一滞。
凤承澜见之,忙摆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在长鸣山的时候也常逗那鸟玩儿,只是此鸟非甘露不饮,非梧桐不栖,矫情得很。若真有人以我族圣物召了它,它怕是要发一通脾气。”
——怎样一通脾气?临衍一想,又想起凤承澜此技太过……令他不自在,遂暗自念了两句清心诀,灵台一时清明如水。凤承澜挠了挠头,知其意,也不点破,便假装没事人似地一个人往前去了。
二人拾阶而上,眼见着溪水越收越窄,越来越湍急,而山中寒翠越发清冷孤绝之时,忽然听得空气中传来了影影绰绰的丝竹之声。清歌管弦混合了少女嬉笑的清越之声,崇山峻岭,云气稀薄,若有若无,将此漫山莹碧都沾上了香与活。临衍忽又想起东君说过,早春时节恰是魅妖成群活动的时候。魅妖为山间精气所化,无形无体,法力不高,也不曾摄人精气。但其老喜欢化作妍丽的女孩子,莺莺燕燕凑在一堆,甚是喜庆。若是临衍此番有幸遇到了……那便是出门没翻黄历。
临衍与凤承澜两厢对视,后者憨厚一笑,心道,你也看着老大不小,莫非真是个雏?
果然。二人转过一处弯,柳暗花明,只见眼前一应铺开的茵茵绿草之上,一群身着彩衣的女子席地而坐,一篮又一篮的瓜果蜜饯铺在草地上,而那起身为众人击鼓的女孩子头上簪了一簇迎春花。她回过头,见二人,临衍长身玉立,凤承澜笑意憨厚,满脸都写着无辜与老实可欺。
歌舞一停,众少女一愣,击鼓的白衣女子道:“二位,也是来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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