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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七章 金风玉露(上)


  朝华曾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性。譬如金风玉露,人间重逢,诸如灯火阑珊,他在华灯下撑着一把伞等她回来。再不济也是在晕染了桃花香与皂角香气的一个清晨,她一觉醒来发现临衍正坐在她的床边,一如往常一般俯下身,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曾做过许多深沉而悠远的梦——关于故国,关于轮回境里熊熊燃烧的火,关于九重天的浮光与星辰。她曾梦到过温冶在崖边松下端坐着抚琴,而后一觉醒来,又觉得这梦实在荒谬得可以。

  温冶从未在崖边松下行此风雅之举,九重天也未曾有过绿意盎然的悬崖与瀑布,暖风与青松。

  但她从未梦到过临衍。

  东君只道这是相思入骨,唯梦闲人不梦君,朝华偏生不信,半梦半醒,睡前念了他的名字上百次。东君又道,死人才会托梦,临衍的魂火既没有归入长河,想必人也没死,这是好事。

  她闻言便也安静了下来,只道临衍若还活着,即便是上穷碧落,天各一方,只要他还活着,她也好歹能够心安。

  她曾梦见了丰城的夜雨与小寒山外的茫茫江海。有时她会想,倘若自己初见他时自己并不曾这般摧枯拉朽,她并未曾这般地……不自重,她二人并未有过天枢门忍冬林中的那一个吻,所有的一切都朝着二人曾走过的相反的方向奔去,她是否就可以免去眼前的折磨?

  朝华听得自己心如擂鼓,心下却又浮出了一片空荡荡的白。当此时,长夜疏风,一场雨刚刚收尽,妖界的空气无处不在地透着浮香,燥热与潮湿闷得她心口的一块朱砂仿佛生了霉。

  月色透过石头窗口撒在地板上,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石室的墙壁上挂着九部先贤的图腾,冰冷的水流沿着石壁森森地往下淌。

  伊霓讶然拉起衣衫,匆匆忙忙遮住了她莹白如玉的大半个身子。

  临衍披着一件黑袍。他的黑袍上以银线绣着一只鹤,他的眉心也有一簇火——暗红色火焰是为妖界王族的标记。他的胸口上有一道狰狞的疤,承蒙连翘的化妖水所伤。

  疤痕的边沿有暗红的妖纹攀援而上,纵横交错的纹路蔓延上了他的脖子。

  他披散着头发,衣衫大敞,深红色绑发带被他咬在嘴中,发带的另一边缠在他的右手手腕上。

  殷红胜血,莹白如玉。朝华眨了眨眼。

  “是你……!”伊霓看清来人,怒喝道:“你怎么……!!”

  她话音未落,三簇冰箭当头落下!临衍忙拉着她避朝一边,却见冰箭落处,石室地板上轰然裂开了一个大洞。

  句芒弓在手,而朝华持弓的手正不住地抖。

  “滚。”她淡淡道。

  伊霓还待再辩,临衍抬起手臂又将她护在了身后。

  金风玉露,久别重逢,临衍抬头瞧着朝华,似笑非笑,她却觉得他与往日有了极大的不同。他平日自持君子,言行恭谨克制,极少有这般狂傲与……不自重的时刻。

  他的少年侠气与光华内敛皆被夜色涤荡了干净,站在她跟前的是俊美男人是运筹帷幄的妖界的储君,是一场风流过后的惬意男人,唯独不是临衍。

  她在他的跟前强横而又狼狈,但临衍自始至终只端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脸,仿佛自己正在观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让开。”她又道。

  朝华表面克制,但一腔滔天怒海险些将她淹没过去。她不知这一句“让开”是在斥责伊霓或是眼前陌路的故人,她也不知道这人让又能让到何处去。他的后头是一座半人高的祭台,祭台后是精巧的窗口,月色柔软地撒了进来,铺在石板地面上深沉如海。

  “九殿下,久违。”

  朝华微眯着眼,一簇冰箭在她的指尖蓄势待发。

  “殿下也是来参加我的大婚之礼么?”他笑道。

  “……季蘅!!”

  三箭齐发,冰箭在石墙上轰开数道裂口。裂隙顺着屋顶攀援而上,泥土与灰尘顺着坚硬的墙板簌簌落了下来。朝华提剑而上,直取临衍面门!

  ——这不是临衍,这分明是被季蘅夺去了意识的一具活傀儡!

  季蘅所打的主意从不在她的神体上,也不在她的天子白玉圭上。他也并非真的需要以临衍为人质引朝华入瓮,就在妖界九部皆以为他拿归来皇子战胜旧主的时候迎来妖界大统的时候,妖界“旧主”实则早盯上了临衍这一具半人半妖的年轻身躯!

  司命不似其主这般思绪翻腾。雷霆万钧的力量劈开了高塔石壁,绣着九部图腾纹样的旗帜纷纷碎裂,裂帛声中,两柄长剑陡然相接。

  金石敲击,火花四溅,气海翻涌不绝,伊霓险些被二人冲撞的灵力震出鲜血。

  她从未见过王储殿下这般严阵以待。便是在登临台上决战旧主之时,他的剑气也自带着一股飘逸清绝之感。

  她更未曾见过这般愤怒的朝华——她虽隐隐认出了这个玉兰花精,但她万不曾料到这玉兰花精的法力竟然如此强横。只见朝华手持神器同王储僵持了数十回合,双方一时都不见颓势。

  朝华越战越猛,越打越恨不得将此人拆皮剥骨削下头颅倒掉在城墙之上方不解恨。她虽隐隐猜测王储之事另有隐情,但她万不曾料到临衍便是这最大的隐情!

  ——宗晅战败,季蘅褫夺了战败旧主的身躯,进而九部分裂,妖界凋零。如今他在人间世的棋局已初见端倪,新党暗流蠢蠢欲动,他便趁此机会迎回了宗晅的身躯,鼓动王储对“宗晅”发起挑战。

  正当旧党权以为迎来了一个流落人间的皇子,终于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时,季蘅棋高一着,索性褫夺了王储的身躯。如此,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旧党新党皆纳入了他的掌中!

  原来这似真似假的联姻之举根本就是在试探鹿山部的衷心。又原来,旧党新党皆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谁都以为这是妖界旧主与新生力量的博弈。

  却不料妖界真正的权柄早在几十年前便已经易主。而今在妖界之中持魁首之位的是一个九重天旧神!此旧神身怀渡魂之术,妖界的每一具身躯,每一簇魂火,倘若他想,便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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