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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八方来朝


  临衍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身着玄色描金云纹大氅,长发结而未簪,缀在脑袋后头,与披风一道一走一摇晃。自己身处的这条长廊雕梁画柱,精致而华美,左侧正对远山一抹夕照,右侧是白玉雕成的一个又一个拱门,拱门顶端的浮雕是天狗食日。门上垂下的天青色柔幔随风低徊,当风和暖,恍若阆苑仙境。他听到滚滚的水声,正自疑惑,往左侧一看,只见白玉栏杆下方,汹涌的水流一泻千里,一落千丈,坠入不知何处的深渊里。

  原来此宫殿依山而建,巨大的瀑布恍若天河,水流经能工巧匠引流,由殿顶平台穿宫殿而过,淌过浮桥与回廊,一路归向极渊作了波涛。

  长廊尽头的一扇门开着,天青色帘幕被风掀起弧度。门中有光,风中有瑶琴之声。他走上前去,隐隐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临衍大惊,既惊且喜,撩起此帘幕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要鼓破胸膛而出。

  门后是一方大殿,殿中张灯结彩,满眼尽是金色。成千上百的金色蜡烛悬浮在头顶之上,照得空旷而阴冷的大殿温暖如春,殿中众人衣香鬓影,瓮声议论,见了他,纷纷让出一条去路。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只觉脚下柔软,原来他正踩在一条金色的毯子上,毯子一路朝前,尽头是一座高台。高台上的人回过头,看着他,那女子也是一身浅金夹月白的长裙,她的身形恰被石台阶旁的一个烛台挡了,看不清形貌。

  石台阶两侧站了两排侍卫,皆是身披金甲,神色肃穆。临衍一边朝前走,一边心下期盼,盼的却不是那个身着浅金色长裙的女子。就如……就如一只飞鸟被他折了翅膀,关在黄金鸟笼里,待那鸟再被他放出来的时候,他看着她,有种征服者的自豪。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踏上高台,回过头,四方朝拜。

  右手侧的那个身披黄金甲的侍卫躬身朝他说了两句话。

  一个身着石青色长衫的年轻人走上前,端着个托盘,盘中陈着一幅长卷。他一抬手,侍卫将那副长卷缓缓展开,卷子绘的是四海山川,人间盛景。长卷一点点展开,仿佛漫无尽头,他低头看着,不发一言,下面的人也不敢发一言。右手侧的一个身着黄金甲的侍卫见其看得专注,从靴子中陡然抽出一把短剑,向他刺来。

  “乱臣贼子!”

  他听到人群惊叫四散的声音,此声太嘈杂,盖过了婴儿的啼哭声。他冷笑一声,不由自主地手指一曲,朝那人一掌推去。此一掌轰开了那人胸前的护心镜,那人避也不避,笃定了心思要同他鱼死网破。短剑距他的脸仅有咫尺之距,临衍感到自己长袖一挥,下一瞬,他已瞬移到了那侍卫身后。

  自己何时学会的瞬移之术?

  他还没来得及惊惧,却感觉自己不由自主抬起了右手,此手凝了万钧之力,一掌击碎了他的黄金铠甲,这还不算,他感到自己一手温热,血肉旋即被撕开。他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正穿过了那侍卫的后心,而他掌中握着的,正是他的心脏。

  临衍将那心脏生掏了出来,人群惊而四散,场面乱作一团。方才大开的门旋即被侍卫关上了,金色的蜡烛浮在天顶之上,大殿中尽是众人的惊叫之声,他将那颗尚有余温的心脏丢在一边,侍卫还未来得及回头一眼,便倒了下去。他右侧一人给他递上一块丝帕,那人男身女相,长得甚是秀雅,嘴唇边上有一颗痣。

  方才还伫立在高台跟前的侍卫纷纷拔刀,一殿衣香鬓影,顷刻便成了一殿的屠杀。

  他将手细细擦拭干净,将帕子随手一丢。他看到一个女子爬到他的脚边,那女子抬起头,眉目清秀,他认得她。“王……我琅琊一族断无谋反之意,求求你,我们……”她还没有说完,她身后的一个身披金甲的侍卫便已拽起她的头发,长刀横颈,血流飞溅。红颜白骨,顷刻便没了踪迹。

  临衍心下一片快意,一片暴虐,顷刻却又再次腾起一股征服者的自豪。他走上高台,将方才吓瘫了的女人,他的新婚之妻一把拽了起来。那女子极为怕他,想躲而不得,此令他不由冷笑。男身女相的侍卫走到他的身边,陈着一把长刀,刀上沾了血,血迹未干。他往临衍跟前单膝一跪,朗声道:“吾皇万岁!”

  他连喊了几声,喊声震天。下一刻,殿中诸人——那些身披金甲的侍卫,那些还活着的盛装之人,便也乌泱泱朝他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

  他极目望去,三山四海皆是跪着的人头,被他征服的土地。

  忽地周遭景色再度变换,临衍发现自己又坠入了繁华的街市之中,周遭瓮声四起,四周百姓跪了一地。这一次,他成了跪在人群之中的那一个,他大着抬起头,透过士兵林列的长矛,看到一架马车由远而近。车沿以金丝绒布装点着,车辙上挂着松绿石串,石串相互敲击,清越作响。

  “吾王万岁!王后万福!”他听到周围有人在这般喊,他便也跟着一起喊。

  一阵轻风拂过,车架的帘子被掀了起来,露出女子好奇张望的一张脸。此处炎热,周围皆是呼啸的风沙,那女孩子以轻纱覆面,露出一双眼睛。如小鸟一样的眼睛,他想,秀色可餐。

  马车疾驰着奔远,扬起一路沙。他听到周围有人窃窃议论,有言道,王上年少统领三军,打得龟兹国毫无还手之力,甚是令人拜服;又有言道,王上玉辔红缨,珠钿翠盖,王后出身高贵,又有着国色天香的美貌,甚是让人羡慕。

  临衍缓缓站起身,揉了揉跪得酸胀的腿。他还没有站稳,便被一个少年人撞了一下。那人莽莽撞撞,随口道了声歉,旋即转过身,对旁边那人道:“是也是也。大丈夫当如此。”

  大丈夫当如此。

  临衍猛地睁开眼睛,这一睁眼,却又感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梦中吉光片羽的场景都稀稀疏疏忘了个干净。他感到后背一阵冰凉,胸口一团火烧似的灼热,此冰火相间令他愈感奇异,他颤抖着手臂勉强支起了半个身体,胸口一团殷红的液体顺着腰腹滚了下去,越滚越烫。

  他这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

  临衍大惊失色,坐起身,只见石台上沟壑纵横,法力若隐若现;不远处有一个木桶,木桶边沿挂了一条洁白的帕子,桶中放了水;屋内陈设简陋,墙壁是泥土混着茅草匆匆糊的,房中四角点了四支蜡烛,每支蜡烛都燃着火,火苗呈璀璨的暖橘色,一个屋里蔓延着的气味陌生却又似曾相识。就如将草席子埋在阴雨绵绵的马房中几个月不洗那般的阴冷与酸腐之气。

  月近中天,茅棚顶上透出些许星光。临衍挣扎着站起身,又忙以帕子遮了要害之处,满心满腹皆是震惊于疑惑。他扶着木桶朝里边一探,清水映出他的一张脸,那张脸同他在梦中所照见的自己十分相似,却又有极大不同。他将手伸入木桶里一搅,水流冰凉,哗哗的水声在此静夜之中十分鲜明。

  东君听了水声,打开门,恰同他有了个尴尬的照面。朝华跟在身后,瞥见临衍未着寸缕的身躯,一挑眉,见怪不怪。这让临衍更觉万马奔腾一般的怪异,东君给他丢了一件麻布白衫,他忙接了,背过身,囫囵往身上一套。这一套却暴露出他背上的一道疤,疤已有些年头,由左肩到脊椎,虽已不慎明显,然新生的皮肉横在这般白玉雕成的身体之上,却也煞风景得很。朝华见之,一愣,进退维谷。

  临衍穿好了衣服,回过头,佯装镇定,咳了一声,道:“此是何处?我为何又在这里?”他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在四方石中被毕方的鸟嘴贯穿了胸口,千钧一发之际,自己将晗光没入鸟腹之中,再之后的事,却只剩朦朦胧胧的吉光片羽,记不起来,也拼凑不完整。他一念至此,便又往石台边一摸,道:“我的剑呢?”

  朝华咳了一声,还没说话,却被东君抢了先。两颊深陷的青年说话极为不客气,也极其懒洋洋没有朝气,他将临衍如挑猪肉一般地打量了一道,双手往胸前一抱,下巴一抬,道:“你可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了一次?”

  “……什么?”临衍闻言,只觉此间云里雾里,较之在丰城时被朝华从江水里一把捞起来的时候还更为劳累与费劲。

  “竟不知道?”东君一挑眉,懒洋洋一开口,又道:“那你可知道,自己身负一半妖血,是那妖血给你保了半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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