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十世累罪
即便许多年过去,关中每有人提起那场大旱,闻者无不无不连声喟叹。那时候蝗灾一阵接一阵,田地里颗粒无收,流民饿殍,死者十之有八。
朝华——或者说肖佑泽——葬了妹妹与母亲,孤身一人,身无一物,漂泊了大半月后,终于找了个吃饭的地方。那时黄巾军在锦州闹事,肖佑泽听闻锦州有一节度使唤作刘放,其人性豪爽,好交友。肖佑泽刚满十七岁,尚不懂何谓兵法与侠义,何谓朝廷无能与民生载道,他一寻思,不走则饿死,走则或许被流匪官兵乱刀砍死,砍死总比饿死强,他于是一人一狗,提着个破得不能看的水袋子孤身往锦州行去。
朝华的这一世投身实在是命途多舛。肖佑泽个子矮,脸黑,不饮酒,性张扬,分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却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刘放性子暴躁,却不知为何偏生同肖佑泽的那条大黑狗十分投缘。肖佑泽人随狗升天,被刘放顺带着收入门下,平日里混做**也连带着做些杂活,好歹保下了一条命。
刘放引军往大东山剿匪,两军对峙之际一个不慎,身中流矢而亡。肖佑泽灵机一动,扯了刘放的大旗往身上一披,操起那大棒槌就开始不要命地击鼓。朝廷军队不明所以,士气大振,贼寇乌合之众,见之胆寒,被杀了个落荒而逃,肖佑泽一个无父无母贱民出身的孤儿,因而却莫名被朝廷赏了个功。
他的机缘就发生在朝廷封赏后的第三年,那时肖佑泽往并州调任,路遇了个放牛的老头。那老头笑吟吟打量了他许久,道:“素闻公子有侠名,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有诚。这乱哄哄的一个天下,公子何不用些微之力推他一推,若是就此得谋个更大的功业,岂不是祖坟上头冒青烟?”
肖佑泽呸了他一声,自顾自牵着青牛绕路而行。三日后,灵帝崩,肖佑泽夜半惊坐起,看到了一颗划破天际的流星。
——“她的第三世竟投身作了人间帝王?”临衍甚是诧异,白蕊摇了摇头,指着前头飒飒翻飞的将旗,道:“你且接着看。”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肖佑泽带一队人马往西陵,意图将叛军李斯羽招安。说是招安不如说是送死,朝廷零落已久,幼帝已入了西陵之手,李斯羽正值盛年,得宗派正统也得天下民心,眼看这天下就要改姓,肖佑泽郁郁不平,引吭高歌,一人站在船头之上仰望当头明月之时,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正往他的面门而去。
流矢偏了半寸,没能要他的性命,却擦伤了他的一只右眼,肖佑泽不足而立便成了一个独眼之人。临衍看到此处,心头一紧,肖佑泽捂着一只眼睛惨叫不已,临衍见之不忍,偏过头对白蕊道:“我们便这样看着,我可能同他说两句话?”
白蕊神色古怪,犹豫片刻,道:“这些都是既已发生之事,你去与不去也不会改变任何事。要去便去吧,别待太久,否则于你魂力有损。”
又三年过去,天下分崩,李斯羽自封摄政王。朝廷不存,而肖佑泽尚顶着个朝廷亲封的狗屁功名,落水狗一样东奔西逃。招安之计虽不成,李斯羽见其少年锐气,行事果决,便想将其招致麾下。肖佑泽不知好歹,连夜带着他的大黑狗落荒而逃,这一跑,惹怒了权斌在握的摄政王,摄政王派精兵试图将其截杀于关内。
长风呼啸,凄风苦雨,城墙下的泥水将青灰色墙根子染得更黑。此夜多凄紧,多漫长,竟同丰城那一夜急雨颇有些类似。肖佑泽拖着一条受伤的右腿坐在泥地里歇息,他叼着根草,双手枕着脑袋,一脸血污,一脸浑不在意之色。临衍看了他片刻,在此漫不经心的神色中竟窥出了几分朝华的影子。
他朝肖佑泽鞠了个躬,道:“阁下紧着些,追兵就在山的那头,到此还有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肖佑泽古怪地看了他两眼,道:“关我何事?你又是谁?”
临衍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道:“……我是个无关过路人。我素闻阁下侠名,只愿阁下能够逃出生天,如此,我才能够心安。”
——你心里头安不安又和我有何干系?肖佑泽白了他一眼,道:“我一个逃命之人都不如你这般想东想西,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什么毛病。”
临衍又看了他片刻。肖佑泽脸黑,个头小,他叼着个草,蜷缩在城墙根下仰望着墙头上的灯火。灯火柔黄,万家灯火是万家红尘,而红尘既不属于墙根下的逃命乞丐,也不属于九重天上的至尊上神。肖佑泽看了片刻,摇了摇头,忽道:“此处应有酒。”
他少了一目,左眼的目光实在太过清澈,太过动明而孤独。临衍心头又一紧,道:“酒我倒没有,不过我想问你一件事。那时候李斯羽以黄金美人诱你,许你高官厚禄,连与你同行之人都动了心。照说天下将颓,英雄辈出,你为何不投身新君,弃了这没有任何用处的旧朝功名?”
临衍问得甚是恳切,肖佑泽将此小白脸一般的一个过路人打量了片刻,冷笑一声,道:“仗义每多屠狗辈,古人诚不欺我。”临衍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肖佑泽叹了一声,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那时候刘放大人给了我一口饭吃,朝廷也给了我一个差事,我既接了人家的差事,自不可如那墙头草一般,置礼义廉耻于不顾。”他言罢,似笑非笑对又临衍道:“你也想来劝服我?”
临衍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朝他鞠了个躬,道:“我只是个过路之人,今日听君一言,实在敬佩。君受我一拜,此去前路漫漫,多保重。”他端端正正,刻板而一丝不苟地朝肖佑泽拜了一拜。
此一拜,隔了参商之别,隔了五百年的时光,隔了长河与长桥,鬼蜮与人间。他仿佛抓住了一些早应该抓住的事,又仿佛做了一件早应该做的事。他拜的仿佛是跟前这个九死尤未悔的少年,又仿佛是一个尚未到达他跟前的选择,一个虽不足为外人道,但却实实在在印刻在朝华同他心头的一点心心相印,几分孤勇,几分天地畅阔的快意。
肖佑泽被他此举吓了一跳,蹭地站了起来,期期艾艾,不情不愿,一脸莫名地也回了个礼。
长夜凄紧,润雨如酥,世事复杂。临衍又看了他许久,张了张口,还是将几句不合时宜的劝慰吞进了腹中。
——“后来他可有得偿所愿?”临衍踱回到石阶上,问白蕊道。
“人的愿望那么多,你说的是哪一个?”白蕊刚一说完,又摇了摇头,道:“不过也不打紧。无论是哪一个,我只晓得后来他死在了去往阳关的路上,死于乱箭之中,葬于黄沙,什么也不曾留下。”
临衍心下一钝,温情便切开了痛感,奔涌着席卷而来,令他措手不及。他以前虽然晓得天地广阔,各朝英雄辈出,但此豪侠不是书本,豪侠站在他的跟前,豪侠的身上是朝华的魂火。临衍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倒错与割裂的共振,他从未如当下这般想拥她入怀,也从未如当下这般想为自己、为自己这割裂而又未知的身体与前途浮一大白。
“这是她的命格,”白蕊道:“十世轮回,永世孤苦。求而不得,一生漂泊不得安,命短,且常常不得善终。”
临衍闻言,瞠目结舌。
朝华的第四世投身作了一个卖鱼人家的丫头。小丫头自小古灵精怪,聪明机敏,极得父母宠爱。后她被许给了同村做豆腐的一个精壮男子,男子在戍边的路途上横死,她一人苦苦谋生,拉扯着一个四岁大的女儿横渡嘉陵江探亲,终究没能活过那年的冬天。
——“此命格一说,她自己可知道?”
“自是知道的。她每一世颠沛流离罢,渡过长桥之时便能寻回九重天上的记忆。我每每在长桥那头迎她,见她愁眉苦脸地来,一脸无畏地去,便晓得她又重温了一场颠沛流离命运。”
“可……”
白蕊偏过头,淡淡道:“她说,越是如此,她越不能遂了老天爷的意。老天爷令她短命而不得善终,她就偏要谋个长生永寿的法子,老天爷令她永世孤苦,她便非要寻一群人同她作伴,搅得众人鸡犬不宁。她要畅行天地,扶摇直上,为自己谋一个不得善终,却热闹非凡的终局。如此,这一遭遭的苦楚与漫长的流离方才能够有些意义。”
临衍低下头笑了笑。此笑苦楚,惺惺相惜,也酣畅淋漓。他许久没有这般笑过,自他同师门决裂,一路流浪到这生死之地,他也从不知自己可以这般酣畅淋漓。笑意越扯越大,白蕊一脸莫名,临衍仰起头,只见星辰似海,一铺万顷,不遂人意。
老天从来不遂人意,但即便如此,他也当为自己、为朝华的前世孤苦、为尝遍流离孤苦却依旧能够选择厚德载物的天下寒士而酹一樽江月。
白蕊见他笑意古怪莫名,皱了皱眉,道:“你可想看一看你自己的前世今生?”
临衍摇了摇头:“统共也不过那么些事,前世清苦或是富贵也不会影响我现在的选择。倒是你方才说她的命格,”他一顿,道:“她究竟犯了何事,为何她九公主之尊,竟要背负这许多事?”
“这才是我领你过来的缘由。她自小便不是一个……默守陈规之人,愿你见之,莫要心生……嫌隙。”白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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