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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间悲声(上)


  朝华睡了一个下午方才缓过神。

  她缓过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那一桶热水究竟凉了没有,谁料热水桶早被人撤去,她身披单衣,双手环胸,一张老脸败得彻底,亦恨不得将这始作俑者拆皮剥骨方才解恨。

  而当始作俑者端来一个荷叶包饭的时候,她却又十分没有出息地宽宏大量了起来。

  “九殿下腰可还好?”他的眼中笑意温文,仿佛一川星辰入海。朝华本想运起枕头砸在他的脑袋上,她方一动只觉浑身散架似地疼。

  朝华年老体迈,不敌青春正好之神采奕奕,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心觉不服,又似幽怨似凄楚地低着头,道:“好疼,为何你都不温柔些?”

  临衍见之好笑,假意歉然,实则春风满面,幸灾乐祸,神采飞扬。

  “我错了,快来吃东西。”

  荷叶的清香封存在米饭里,朝华神色古怪地看了那捧荷叶片刻,接过他递来的茶,不依不饶,道:“哪里错了?”

  “不该将你上得这么狠。”

  朝华一口茶水喷了一床。

  “你还当真……”她强咽下好几口水,抹了抹嘴唇,道:“……心直口快。”

  “全赖九殿下教导有方。”

  “好说,客气,”朝华又瞪了他一眼,佯装正经,实在心虚如鬼,道:“衍公子勤学好问,业精于勤,本座欣慰。那包里三两白银权当谢礼,你且拿去好好补补身子,不必找了。”

  她本以为这该搬回了一局,不想临衍坐在床边似笑非笑,等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的时候方才慢悠悠道:“你方才说,业精于勤?”

  “……”

  朝华决定闭口不言。

  “为何本座的腰都要断了,你还有心去做饭?”思索再三,她依然没憋住心头惴惴,问道。

  临衍将二人包裹一一安放好,又将她吃的杯盘狼藉收拾干净,方才回过头笑道:“因为我年轻。”

  “……”

  朝华决定从此闭口不言,再多话千刀万剐。

  待得日近黄昏,永安城中云蒸霞蔚,一派安和之时,朝华在房中接得了一个纸鹤。

  彼时临衍正在一楼院中同厨房大婶闲聊,朝华虽不见其温文之色,一念其在他人跟前文质彬彬,在自己跟前则这般……索求无度,业精于勤的样子,嘴角一抽,也不知该欣慰或是哀悼。

  纸鹤是谢棕琳寄来的,她道,经琼海山庄一役,仙门折损大半,连那日第二批前往救援之人亦没活着几个。庆王身受重伤,正回朝领罪,倒是这究竟是何罪状——这便要看天子的意思。

  自古天意难揣测,此天意是为敲打仙门之势或是另有他算,一时各家惴惴,敢怒不敢言。

  而另一事则更为有趣。照说琼海山庄经了一番血洗,所剩不多的几个活口也都扯不出这一番乱局究竟是何人引起,又是何人所谋划,但一个栖梧宫的小仙婢不知为何逃出了重围,又不知为何一口咬定夜宴之中混进了妖怪。

  此妖怪一言不合,大开杀戒,血洗琼海山庄,这才造成了今日之祸。

  这就让事情变得更为有趣。宗晅之事悬而未决,天枢门于此大厦将倾之际闷声不表态,那昔日名震天下的前掌门关门弟子失踪,四海熙熙,人心叵测,几番揣摩之下便又生了几多无端的谣言。

  一为琼海山庄那以一敌百的妖物到底是谁,一为天枢门究竟如何自处,另一事则就涉及到了临衍的下落。

  长信到这里戛然而止,朝华将信妥帖折好,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日头薄红,云蒸霞蔚,天色胜血,这霞光竟比那日的血色还要凄艳。朝华正思索如何将此件情形告知临衍之时,她忽然听到了琴声。

  琴不是好琴,其声不够清冽,但操琴者技艺高超,直将弦里杂音都玩出了几分洒脱之色。操琴之人想来心头郁郁,纵一曲《渔舟》实为人间至美,由他抚来,无端生了几分飘零无归的落寞。

  ——落寞而又杀伐,如春江奔流,壶口之泉,期初泠泠清越,而后声浪渐强。直将此番天与地,黄昏与山色,操琴人的一腔孤苦与挣扎皆付之于弦上的时候,琴音一顿,是为弦断。

  朝华拍开窗,只见临衍端坐于农家小院之中,他的身后斜放着农具簸箕之物,他的脚边平铺了一摊稻谷。而他抚琴独奏的样子则如谪仙之人——既非月下独奏之仙气,也非阆苑曲水之仙气,只是一种混在人间烟火之中的,经诸事磨砺而后的一股倔强的清绝。

  他抬起头,与她遥相对望。

  许多事并非浓情可解,譬如此局,他的师门君亲,他的妖血之惑,她的故国悲声。朝华看了他片刻,淡然关上窗,倚在窗前独自思量了许久。

  这是情浓时也解不下的各自的心事,她摇了摇头,这才想起原来他纵外表再是温文淡漠,于陆轻舟与师门之事,他耿耿于怀,从未忘却。

  朝华发了一会呆,寻了两壶酒,颇想同他一醉解千愁。但醉意始终解决不了任何事,待朝华下得二楼再往院中去的时候,临衍已留了一封字条,只道他心头郁郁,需要些时间自行开解,明早即归,劝朝华记得吃饭,莫要担心。

  朝华盯着那字条看了许久,直至天色渐沉,月上柳梢头之时,她受了秋夜的凉风一吹,打了个喷嚏,将字条揉了揉揣进怀中。

  当真该治他个始乱终弃之罪,她想,怎的一夜风流后竟落荒而逃?

  朝华在院中闲了许久,闲来无事,只得往厨房中走。她走了两步忽又想到那日厨娘看她时的欲言又止之色,二人观之不像夫妻,同吃同宿,还要了好几桶热水,这怎么想怎么……不合常理。她心下微窒,实不知去往何处,便只得推门而去,一个人往永安城中漫无目的地走。

  城中烟火漫华,摩肩接踵,十分热闹。待朝华行得一个水沟边,见得沟渠里的月影摇摇晃晃,明媚易碎之时,她心下一痛,提着裙摆便要去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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