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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心战


  明月道:“殿下,今日王阁老和邱宰相府里都派了人去八皇子府上,足足一个时辰才出府,这是第二次了。”

  叶沛“嗯”了一声,浑不在意的继续蘸墨写着自己的字,朝阳与明月对视一眼,虽然宫女不应当议论主子的事情,可是明月和朝阳一人是萧韶拨来帮叶沛的,一人也是宫中的老人。夺嫡之事,有时候不仅仅只是两个皇子间的争斗,那是两方势力的争斗,但凡一人输了,输了的还有在背后支持他的人,是以夺嫡争斗,往往到最后血流成河,其中牺牲和残酷,也仅仅是为了那一个位置罢了。既然是叶沛身边的人,和叶离的那一仗是迟早要打的,两人争锋相对那一日迟早要来,如今要做的不过是在那一日之前给自己多增加取胜的筹码罢了。叶沛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看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便会觉得这个人不可靠,不值得跟随。比起叶离庞大的门客和幕僚,叶沛招揽人才的手段……应该说,他根本没有主动招揽过人才,都是任人乐意投靠就来,不来拉倒。

  这不,这王阁老和邱宰相原先一直是暗暗支持叶沛的,如今皇帝待两个皇子冷落,叶离的队伍是越来越壮大,叶沛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对与前来投奔的大臣也从不开出什么利益诱惑,一来二去,那些人便渐渐地流失了。王阁老和邱宰相本也是一股大势力,瞧这模样也是已经投靠了叶离,自己这边的人走的越来越多,偏叶离还一点也不急。

  “殿下,”朝阳心中有些焦急:“王阁老和邱宰相明明是你的人,却还是这样离开了,这也实在是太过河拆桥了。”

  叶沛一笑,却是不为所动。明月心中虽然也十分疑惑,却知道这个少年绝非驽钝之人,其心机和隐忍都超过一般人想象,这么做事必然有其用意,就道:“殿下好似一点也不担心。”

  叶沛终于写完最后一笔,这才长舒一口气,搁下笔,看向明月道:“你有什么疑惑?”

  叶离待她的态度比对朝阳要严厉一些,因为她是萧韶的人,可却比对朝阳更器重一些,因为还有许多事情都要她去做,她的身手利落,能做的更好。闻言明月便跪了下来,道:“奴婢不明白殿下为何不去主动招揽贤才,对于前来投奔的人不晓以利诱,更不明白在如今这个关头,八皇子动作频繁,殿下却只呆在屋里并不出手。”

  “你的问题太多了。”叶沛看着她慢慢道,他把玩着自己手上的扳指,突然一笑:“不过今日本殿心情不错,倒也可以回答你。只是萧韶的人竟连这点东西都不知,令我也真是大开眼界。”叶沛总是变着法一逮到机会就损萧韶,明月听得多了,只当这是小孩子的斗气,便也不会真的放在心上。

  叶沛看明月神情不变,并没有恼怒,似乎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趣,便咳了咳嗓子道:“贤才不是主动招揽来的,你以为我若要和叶离抗衡,身后最需要支持的是什么人,是贤才?”

  明月没有说话,在任何时候,不管是不是夺嫡,一个明君总是会想法设法的招揽人才,一个贤才,自然是君主们争相争夺的。叶沛却是淡淡笑了:“错了,贤才,贤才之所以为贤才,要有明君赏识。这不是太平盛世,也不是治世,这是生死存亡的争斗,是一不小心就会满盘皆输的豪赌,我以为,贤才固然重要,却远远不及野心。”

  “野心?”明月失声问道。

  “野心。”叶沛坐在椅子上,他身子瘦弱,还并未发育完全,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有些不合适,然而长长的衣袖袍角自椅子上流泻而下铺满了地面,数不尽的慵懒,竟是一瞬间让明月有些恍惚,觉得坐在眼前的并不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而是一个成年的睿智男人。

  “一只瘦弱的饿狼和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叶沛淡淡道:“在不需要争夺什么的安乐日子里,聪明的猎犬固然是好的,可当遇到要抢夺杀人越货的时候,带上一只瘦弱的饿狼恐怕要好得多。你所谓的贤才就是猎犬,而有野心的人就是饿狼,我所要面对的是生死之战,只血与血的肉搏,谁越凶猛,于我就越有利。你可以用肉来招揽猎狗,可那饿狼,你永远不可能用肉来招揽,因为它要的,是致对方于死地。”

  明月默了一会儿,问道:“饿狼固然凶猛,可日后难免对生出兽性,吞噬主人。”

  “不会有那个机会的。”叶沛道。

  明月一愣,只听叶沛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猎物死亡之后,饿狼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自然是要寻个机会杀了。”

  闻言,明月忍不住身子一颤,她没有料到这少年竟是如此杀伐果断,这么轻而易举的说出狡兔死走狗烹的话。这话虽然卑鄙残忍,却的确是一个帝王之路的最好开端。叶沛有如此的胆量已经让她惊讶,竟还有如此的果决。叶沛看了一眼失神的明月道:“野心只用来对付敌人,若是对我的东西也有野心,也暗中觊觎,就要将他的野心永远抹杀。”

  朝阳远远的站在一边,叶沛的话她自也是一字不落的落在耳中,不由得也是心中发紧,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恐惧,她一直知道这个十三皇子不简单,却不知道他的心智和手腕已经远远达到了一个未来储君的地步,他的年纪已经完全不是缺陷,甚至会成为一个绝佳的掩护。

  “那么殿下不开出价码又是为何?”明月道:“若有价码,与野心家来说岂不是更加容易被招揽?”

  “你认为我和叶离的势力比起如何?”叶沛开口问。

  明月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她知道叶沛是个心思通透之人,说假话也没什么意思,便老老实实道:“八皇子的势力更胜一筹。”

  “那便对了,他的势力更胜一筹,我开出价码,一旦他知道价码,只要往上提一提,自然就好,以他的势力,也办得到这一点。那些为我的价码所动心的人,看到更高的价码,也一定会跟上去。相反,待价而沽,无价之宝岂不是更好?”叶沛微微一笑:“让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对未来永远有一个期待,所做的就更加卖力。这些为无价之宝而收买的人,是叶离永远用有形的价码所收买不来的。”

  明月听得似懂非懂,只听叶沛又道:“你认为现在叶离背后的追随着越来越多,你可知道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明月点点头,又摇摇头。

  “同样的筹码,两个人分,比四个人分来的利益大得多。叶离背后的人是多,可人越多,当叶离得偿所愿的时候,每个人分的功劳就越小。相反,我背后的人不多,日后若我成事,那些人分得的利益就越大。换句话说,站在我身后的人,都是为大利益所驱使的人,这些为大利益所驱使的人,是永远不会被叶离的小利益所打动的。因为没有价码,反而会因为自己所付出的努力而生出一股豪赌的心思,你可曾见过赌博中半途收手的人?一般是没有的,我身后的人,每个人都存了赌博的心思,所以他们就是最稳固的一部分。”

  明月听得如醍醐灌顶,却又隐隐的有些惊讶和不明白,她看着叶沛道:“可王阁老和邱宰相…”

  “这是为小利益所驱使的人,今日便是不离开,总有一天也会因为眼前的利益而对我带来不利,倒不如早早的踢出去,这样的目光短浅之人,我相信,叶离就是握在手上,也会觉得不怎么愉快。”叶沛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又笑了:“况且,你以为叶离身后的人越来越多,这真是一件好事?想来宫中父皇如今心中真怒意满满,天子之怒,也不是谁都能消受的起的。”

  “陛下……”明月一惊。皇帝如今好似已经对两名皇子不怎么在乎了,对改立太子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说法,难不成却还是暗中注意此事不成?

  明月想了想,道:“既然陛下都在注意此事,前些日子殿下在庆安县的那件事如今广遭弹劾,奴婢听李公公透出口风,弹劾的折子不绝,陛下很是震怒,怕是心底对殿下也多多少少的存了些不悦的心思,是不是要想法子反驳一下,或者是寻个机会弹劾八皇子?”

  叶华还未出事之前,皇帝有段日子十分器重叶沛,但凡有什么朝中大事,也会试探的问叶沛的意见。庆安县雪灾严重,当时皇帝问了叶沛,叶沛写了封治雪灾的折子,那折子也写的中规中矩,有些新奇的地方,却也不是过于才华横溢,总归最后被皇帝采用了。这不,前几日庆安县传来消息,叶沛的法子却是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如此一来,八皇子手下的人立刻就抓进这个机会,以叶沛年少贪玩,拿民生大事来玩笑可这劲儿的弹劾他,那些大臣中自然有跟了皇帝多年的老臣,每一封折子写的十足的痛心疾首,不知道的还以为叶沛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不过被这么多人弹劾,难免就在皇帝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明月思及此,还是有些不安。

  “你去安排几个人,我那边的人你吩咐下去,就说也给我上折子去。”叶沛浑不在意的抖了抖自己的袖子。

  “是也要弹劾八皇子吗?”朝阳忍不住开口,神情还有些欢喜,在她看来,八皇子手下人落井下石的事情做得太不地道的,就应当狠狠地还击回去。不想叶沛却是摇了摇头,道:“弹劾我。”

  “什么?”朝阳惊叫出声,随即发现自己逾越了,忙跪下身来请罪,明月也皱了皱眉,不明白叶沛这么做的原因。

  叶沛微微一笑,缓缓地动了动嘴唇,明月一愣,随即身子有些发凉。她再一次抬眸看向那座位上的少年,这少年整个人半个身子陷在软垫中,漫不经心的支着自己的下巴,窗外的阳光适时的阴暗下去,少年的半个身子就跌入了阴影中,如一尊沉默的石像,敦实而厚重,好似隔着帘幕重重,青瓦琉璃,坐在高高王座之上,寂寞又残酷的帝王。

  一名真正的帝王。

  他含笑道:“所有人都依附叶离,让他看看,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

  日头转眼便西斜,初春天气黑的早,转眼天色便也已经黑了。蒋阮和齐风出了街边的小店,这才往王府回去。今日许是蒋阮果真是好久没出过门了,又许是齐风本来就是个风趣的主儿,两人之间相处甚欢,不仅逛了易宝阁,顺便也将其余的店铺也逛了逛。之前在大婚的时候叶沛送给她的铺子里也去瞧了瞧,蒋阮倒是没有别的心思,叶沛虽说将这些铺子送到了她的手上,她如今却也不缺这些银子,只想着好好经营,日后又还给叶沛。若是有朝一日叶沛真的坐上那个位置,便是不坐上那个位置,他所处的环境也注定了他比蒋阮更需要这些东西。在蒋阮眼中,叶沛永远是她的孩子。

  同齐风一道看过铺子,又买了些东西,甚至在外头的店面里吃了点东西才回来。待回到府门口时,天色也已经很晚了,齐风手里抱了一堆琐碎的东西,都是今日蒋阮在外头买的。他们两人为了避嫌并未乘坐马车,蒋阮今日不知为何又兴致高涨,买了不少的东西,不得不说如今不缺银子买东西的时候果真是爽快。这么一来,重活全部都落到齐风身上去了,齐风抱了个满怀,到了府门口蒋阮才笑着道:“给我吧,今日你也辛苦了。”

  齐风苦笑一声:“不辛苦,三嫂吩咐,便是做牛做马也不敢推辞,若是不做,回头也得被三哥骂了。”

  蒋阮一怔,齐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蒋阮伸手过来想要接过齐风手里的东西,不想却是脚下一滑,齐风忙着去扶她,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人倒是扶上了,齐风抓着蒋阮的手,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却是有些失神。

  这些日子以来的离开又何尝不是逃避,只不过是怕自己越陷越深而已,蒋阮可以做到随心所欲的坦然,他却是如论如何都做不到,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却是一时间有些发怔,这样的画面本是无心之失,落在别人眼中却显得有些过于暧昧了。

  只听得一声熟悉的“主子回来啦”,伴随着大门打开的声音,林管家的脑袋也伸了出来,瞧见蒋阮和齐风也在的时候忍不住吃了一惊,许是更令他吃惊的是蒋阮和齐风两人的姿势。蒋阮抬眸,瞧见萧韶就站在几尺开外的地方静静的看着这边,天色阴暗,府门口的灯笼盈盈晃动,将他的神色映照得明明暗暗,并不十分清晰。齐风退后一步,笑道:“三嫂,下次别不小心了,成了,三哥既然回来了,我也走了。”说罢便潇洒的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蒋阮看了一眼萧韶,林管家面色僵直,蒋阮就径自推门走了进去,路过林管家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声:“东西捡起来送到屋里吧,麻烦林管家了。”

  待蒋阮走后,林管家才吩咐小厮们去捡地上掉了一地的东西,正要上前迎着萧韶说几句缓和的话,萧韶却是话也不说一句的从他身边掠过,只身上的寒气实在有些惊人。这自然不是外头的霜雪所带来的寒气了,林管家打了个哆嗦,有些欲哭无泪,这好端端的,平日里待人疏离的王妃如何和齐风这样好了,这齐风做的也不地道,难不成不知道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吗?不不不,齐风是主子的师兄,自然不会做出这种狼心狗肺的事情,肯定是误会了。可、可他娘的怎么偏偏就这么巧碰见了呢。

  夫妻两个自冷战后这还是第一次在夜里遇上面,平日里萧韶白日出去晚上回来的时候蒋阮也已经歇了,自然没有说话的机会,谁知道萧韶今日回来的这样早。蒋阮梳洗过后,在房里并未见到萧韶的身影,问了天竺,天竺说萧韶在书房里。

  这几日萧韶都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么,说不准是真的有事在书房,可今日恰好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萧韶这个时候去书房便显得有些奇怪了。大约是萧韶在生闷气,若是往常,蒋阮觉得这样的萧韶还有些可爱,不过在经历了锦二和露珠的事情后,下意识的就会往萧韶不相信自己这边想。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夫君怀疑自己的,尤其是清白方面。蒋阮也是个倔强的性子,只嗯了一声便自己先睡下了,完全没有要去书房说说话的打算。倒是满怀希望在屋外头等着两人和好如初冰释前嫌的林管家白等了一夜。

  ……

  是夜里,京城中程家府邸之上,重帘叠嶂,竹木生晕,程家小姐的院子中却是飘扬出了悦耳的琴音。这院子中每一处修饰的无一不华美精致,竟是处处昭示着风雅,便是池塘边上的一副雕塑锦鲤,都力求栩栩如生。这院子本就出自程家小姐程念念之手,而姚老爷显然对工匠要求精益求精,这才有了这修缮精巧的院落,却也从侧面表明这程念念定然是程总督的掌上明珠,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为她满足愿望。

  此刻那院中的琴音也是配得上这院落中的风景的,程念念聪慧过人,又自来琴棋书画都会,只是不甚精通罢了。若是当初蒋素素是京中的才女,程念念便是众人心中最为智慧的女人,最智慧的女人琴棋书画也许不是最好,却莫名的比那才女更让人心生尊敬。

  远远的站在外头的两名婢子便在悄悄议论:“这曲子可真好听,原先怎么没听小姐弹过。”

  “笨哪,”另一名婢子小声道:“定是自己所创的,咱们小姐本就聪明,这琴音要是传到外头去,我看那京城第一琴娘的头衔也要让人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话,那琴娘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和咱们小姐相提并论,”个头小些的婢子道:“近来小姐倒是越来越喜欢在院子里弹琴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该不会是……”她想到了什么,忙住了嘴,神情却是有些止不住的忧虑。

  一边的院中凉亭里,女子长袖翩翩,衣裳袍角翻起细小的让人目眩的精致丝线花纹,一双纤长的手在琴弦上下翻飞,那曲音如泉水叮咚悦耳,又好似能弹入人的心里去。

  片刻后,一曲终了,程念念却没有收回手,一双结巴如玉的手依旧覆在琴弦之上,她的眉眼清淡,眼神中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好似能透入人的心中去一般。她唇角勾了勾,看着面前的琴弦,却好似想起了别的东西。地上残余的灰烬中,有练字练废的纸张——程念念从来都待自己要求完美,而那灰烬之中,似乎还包含着一些别的东西,只是那些陌生的字迹混在灰烬中,与火光一同化为乌有,倒是什么都没有留下来罢了。

  程念念慢慢开口道,也不知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自己听:“心如磐石,心如磐石,两方磐石相撞,两百俱伤。蒋阮,猜测人心的人?”她的笑容便渐渐生出一种轻蔑的意味来:“笑话。”

  世上能玩弄人心的人的确是有,原先以为蒋阮既然颇负盛名,自然有特殊的地方,如今看来,不过是以讹传讹,那女子不堪一击,实在是不足为惧。人的内心有许多阴暗的地方,或许无伤大雅,但那其中阴暗的地方被无限放大,在合适的机会,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错误。

  “饵投了,小虾也吊起来了,”程念念伸出一只手轻轻划过琴弦,却在划过最后一根琴弦的时候,手上猛然施力,那琴弦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应声而断。程念念不紧不慢的捻起那根短弦,浅笑道:“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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