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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春节番外《阿卜娑罗》


“她们是生于云水间的女子,便是云水的化身,在天界表演舞蹈,用二十八重天最美的舞姿描述自然,诠释人的生命,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轮回,”向导洪森一手扶住四树木巨大的板根,一手指向前方约五米处残破寺庙廊柱之间,那些至少三人高度的浮雕,“Apsarā,阿卜娑罗,她们的名字。”

        这洪森虽然是土生土长的暹粒当地人,但是干了十几年向导的活儿,说起中文来语速倒是不慢,词汇也丰富,就是口音还带着浓重的高棉语发音习惯,尾音总是曲里拐弯。

        因此有时需要留意着听,才能懂。

        和国内哪儿的方言其实也差不多,叶季安这样想着,抬高草帽帽檐,循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雨林的空隙之中,稳如泰山地立着一座恢弘的塔形建筑,石墙灰黄,乌黑的青苔被旱季烈日晒干,又接着生长,留下仿佛侵蚀的痕迹。而六位神女并列悬在石墙洁净的中部,乳白石面呈现一种丰润的象牙质地,身姿不同,眉目娴雅,居高临下又如身处画框之中,着实生动曼妙。

        “轮回怎么用舞蹈诠释?”梁逍放下相机,问道。

        “这样是生嘛,这样是死,”洪森掐尖嗓子抬起手臂,绷着手扭转了几下,好比变了形的兰花指,又做出推拉的动作,“还有这样是给予,这样,就是得到呀。”

        梁逍挑起眉毛,对他这般扭捏作态似乎并不满意。

        “我看网上说这边有那种歌舞剧表演,叫吴哥的微笑,”叶季安道,“要跳那种舞吧?”

        “对的,对的,就是仙女舞嘛,阿卜娑罗也叫浪花仙女。有四千多种动作,四千多种含义,从几岁开始练,我们现在也能看到活着的阿卜娑罗哟!”洪森在路边石块上抹了抹拖鞋底部的泥巴,招呼两人走近些看,“票已经帮你们定好啦,第一排,今天晚上八点,看完日落从热气球上下来……”

        “挺好,”叶季安凑近梁逍的镜头比了个剪刀,“谢谢您了。”他又抬高声量。

        洪森摆摆手,又回头眨着眼乐,大拇指竖了起来,“热气球——超级浪漫哦!蜜月旅行,选我们吴哥,对了!”

        梁逍第N次纠正:“是新年旅行,新——年——旅行,”他用标准普通话强调道,“中国的春节。我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

        洪森宛如没听见,健步如飞地当他的引路人,往下一处神殿走去。

        叶季安挽上梁逍的胳膊,非常想笑。

        确实,第四年了,如果这还算是蜜月,那未免太长了点。今年叶季安管的私募效益很好,梁逍的风控也处事麻利剩的杂活不多,能走得开人,好不容易攒了一整年的十天年假,再加上春节的七天就是大半个月,两人终于得空出趟远门,不带任何公事的那种。

        有关目的地的选择,叶季安下了点工夫。梁逍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护照都印满了两本,一是他小时候经常被老爹带着到处游玩,一个假期基本不回家也不写作业,二是工作之后出国办事的情况也很多,这么长时间折腾下来,什么西亚南北美非洲欧洲大陆,只要是开发程度高一点治安好一点的国家,他不说去了个遍,至少也都去过邻国。

        而叶季安确实也不想去诸如英法德葡西抑或日韩之类的热门路线,最后他在地图上圈定东南亚和中东两个方向,叉掉几个人身安全威胁较大的国家。

        梁逍眯眼瞧了一会儿,选了前者,原因是想看热带雨林。

        叶季安看着这位爬宠发烧友,表示这是意料之内。

        第一站就是柬埔寨,在金边降落,沿洞里萨河走的这一路,他们确实见到不少爬行动物,被当成常见食材放在锅里盘中的也不少,当然两人只是路过,并没有尝。

        如今假期过去四分之一,这是他们在吴哥窟游览的第二天。

        让人惊讶的是,比起各类难得一见的树种,梁逍对这些宛如神迹的建筑兴趣来得更大,他的镜头一半给了它们,一半给了叶季安。此时阿卜娑罗神像就在身后,已经渐渐远离了。湿热低云、泥土、盘错的树根……神秘浮雕无处不在,庙宇群掩映在密林的阴影中,如此之广布,走过一片又是一片,各种传说也一支一支飘在空气中,曾经辉煌过的东西,哪怕到了现在,也是太沉太重,压得住人的心神。

        或许正因如此,这两天叶季安一直有种奇异感觉,徒步深入的过程就像在远离这个世界,时间在此处不是流动的东西,而是唐吉坷德的风车、马孔多的冰块,静谧则是可以触碰的软滑固体,他和梁逍一起走着,就一起被吸了进去。

        茫茫然地,在小吴哥走完一圈,从林中钻出来,看到手表上刚走过“4”的时针,也看到熙熙攘攘的路和民居,他就觉得不真实。

        柬埔寨既没有公交系统也没有计程车,全国流行的交通工具叫做“嘟嘟车”,在摩托后面挂个车斗,方便拉人运货,车费一美元起步,叶季安已经坐得相当熟练,拦下两辆,经过水库和农田,洪森的那辆在前面领路,叶季安和梁逍共乘一辆,面对面坐着,紧跟其后。

        约莫十五分钟之后,停在一片水滩边的市场前。

        “进去吃吃饭,喝喝水,买买东西,”深谙电灯泡避让准则的洪森叮嘱道,“五点半我在这里等你们哦!”

        “哎,”梁逍拦住他,把手机上的转账记录给他看,“再给我点现金。”

        洪森乐呵呵地塞过来一沓绿钞。

        上学时叶季安曾经听过一句话,说天底下富人的消费场所有千万种花样,穷人的集市却是全世界全相同,大概是某节课,某个教授在义愤填膺地描述贫富差距,解读资本主义,当时他觉得荒谬,于是记到了现在。

        这话放在柬埔寨显然也不适用。削皮卖的西瓜怎会全世界都有,用竹篱卖鸟的老婆婆呢?缺了只手,木板摆在身前,上书四国语言,说她是边境地区的地雷受害者。还有众多僧侣,放眼就能找到几个,他们多数都是小孩子的面容,穿着橘黄的袈裟混在普通人之间,寻常地做着普通的事,例如吃饭嗦粉,又如勾肩聊天。

        就算是在世界最伟大古老遗址的旁边,人的日子也是普通的。

        叶季安牵上梁逍的手腕,这些天第无数次感到放松,没来由的舒适,除了身边这位,没人在看着他,这就是自由。此时千里之外的北京天寒地冻,他却穿着梁逍的短袖T恤闲逛,纯白的颜色清爽的圆领,背后是范思哲金色的美杜莎,日落前裹挟暑热的风从下摆灌入,把它像气球似的吹起来,叶季安知道在这儿把文身都露出来也不用顾忌,这也是自由。

        梁逍身上的T恤是一样的款式,颜色是纯黑,美杜莎变成湖蓝。他就是那种喜欢同款买很多件的人,要洗要扔都看心情,此时,身上的这一件已经汗透。

        穿着厚牛仔裤又扛着单反,走在晒了一天的土路上,他当然很热,但他就不说。

        叶季安心中了然,拉他驻足,给旁边的商贩递过去一张美元,得到两张当地货币的找零。这东西叫做瑞尔,只能国内流通,并且汇率极不稳定,通常来说一千瑞尔相当于二十五美分,柬埔寨人喜欢拿它们来找钱,而不肯用美金的钢镚。这些天下来,他们已经攒了厚厚一沓,叶季安堂堂一个金融高管,头一次对钱产生了迷茫——他还真不知道带回国去能拿它们怎么办。

        两分钟后,冰块扑通落入杯中,他们得到两杯新榨出来的甘蔗汁。

        “碰一个。”叶季安举杯。

        “来!”梁逍倒是豪爽,碰杯过后就像刚下球场的高中男生一样,把甜汁一口闷到底,冰都能随便嚼嚼吞下去,手上则用力揽住叶季安,鼻尖顶开他额前的草帽,眼睛圆整整地看着他的脸,“哥,我想吃辣椒烤豆腐。”

        招牌就在前路不远。

        前两天,在甘卓县某条河边的浮村,他们也吃过类似的东西。

        “……那玩意儿也太辣了,小米辣它祖宗,”叶季安把草帽扣到梁逍头上,“那我要点个柠檬烤鱼。”

        “我请你!”梁逍眯起笑眼。

        餐厅周遭的咸腥气味也像浮村,简直情景再现,他们还在门口遇上浮村常见的那种小孩,哪儿的语言都会说上两句,叽叽喳喳围着游客,兜售木笛和口香糖。

        要是你掏钱买,他们就笑,“哥哥你好帅!”要是你不买账,紧张兮兮地谢绝,他们的脸就拉了下来,委屈地湿了眼睛,“哥哥丑八怪!”

        这招对梁逍完全没用,而叶季安未能幸免,被叫了“哥哥”他就偶尔会有些不对劲,某种程度上也怪梁逍。前些天已经因为心软而买了五支笛子,都堆在行李箱里,到现在,他觉得自己不想再弄两支凑齐七龙珠了。

        于是小孩们撇着嘴巴一哄而散。

        于是两个“丑八怪”进到店里,酒足饭饱地吃了一餐。

        走出市集,洪森就在道别的地方兢兢业业地等待,还带着两辆整装待发的嘟嘟车。热气球场地就在附近,六点半,气球准时升空,提前预约加了票价,这只里面只坐了两人,叶季安挨在梁逍身侧,俯瞰徐徐拉开距离的大地。

        农田是鲜绿棉布,水库是平滑丝绸,众多寺庙就是檀木做成的点缀,神女的裙摆上方,风在鼓动,远方旷野无尽,而他们这样平稳漂浮,好像也能在某一秒到达尽头。

        梁逍拍了几张照片就把相机收了起来,沉沉一个黑包放在脚边,他身上终于什么都没挂,完整的一副胸怀,去抱叶季安。

        “没电了。”他说。

        “我还带了一块电池。”叶季安摸到自己的挎包拉链。

        梁逍按住他的手,“你没带。”

        “哦。”叶季安笑了,重心后靠,把自己完全倚在梁逍身前。

        “用眼睛看就够了。”梁逍不好意思说,我就是想抱着你,反正他也已经抱到了,于是就这么解释。想了想,他又道:“唉,我真的很想吃那个蘑菇。”

        “吃了让人不停笑的那个?”叶季安忆起方才在餐厅里,梁逍确实盯着门口叫卖神奇蘑菇的那位老爷子看了好久。

        “嗯,虽然我从来不吃菌类——”

        “不行,那玩意肯定有毒,神经刺激什么的,就是有毒才让人笑。”

        “对了,哥,你吸过笑气吗?以前在国外很流行。”

        “好啊你,”叶季安回头,眼睛也圆溜溜瞪了起来,“你吸过?”

        “我当然没有!我当然不敢嘛,”梁逍一脸正经,又蹭蹭他的额角,“我就是想试试那种纯天然的致幻剂,你说化学层面的笑会是什么感觉啊?而且万一我尝过那种蘑菇之后,觉得好吃,回国就愿意吃其他蘑菇了呢?”

        说完他就笑出了声,好像也觉得自己占不到理似的。

        叶季安也乐道:“想笑不用吃啊,你现在已经达到效果了。”

        梁逍闻言,硬是把剩下的笑意都吞了下去,又把他的腰箍紧,他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了会儿景,直到那轮沉静的圆日坠落在热带丛林,热气由波动变为静止,地平线蔓延的金红渐渐熄灭,天幕变成掺了灰的瓦蓝,水库与河流也是蓝色,要更幽深,要更绵延。

        它们在目力难及的地方交融成一种更纯粹的色彩。

        叶季安无比确信地想,如果蓝色最初诞生于世,应该就是这样。

        而更多的色彩在近处,东北方的村庄,靠近市场的方向,深浅不同的鹅黄灯光点点亮起,还有同样鹅黄的球状烟花,它们只在低空中稀疏地绽放,因此需要垂眼去看,好比行船洋面中央眼见浮灯漂向自己,也问不出来处。

        莫名地,叶季安眼睑发酸,或许是因为在城市固定太久,差点忘了世上还有这种景色。他转身把梁逍搂好,从下巴尖开始亲,他看到有一泓水也在梁逍眼中呢,不对,是两泓,是更纯粹的幽深。

        千米的高度,两人缓缓接吻。

        不知这个吻持续了多久,至于它的结束——对讲机里提醒,再有十分钟他们的气球就要降落了,请注意做好准备。叶季安恋恋不舍地和梁逍分开,还是靠在他的颈侧,目光一掠,又看到远方的蓝。

        它似乎比日落长久。

        他忽然想到“云水之间”,天与河的交汇处,所谓神女,二十八重天中最美的化身,一切的源头?

        赐予人优雅、好运、仁慈和芬芳,诠释一个世界的自然,以及一个人的轮回。

        叶季安把面前的臂膀抱得更紧了些,T恤上的汗已经蒸发,布料略有粗糙地触到肌肤。

        洪森的提醒短信还在手机里呢,刚刚屏幕在兜里闪起来,说是“高棉的微笑”八点钟准时开始,他却仿佛穿越时空,提前看到了阿卜娑罗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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