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陈余之仅休息了一日便去了余之堂,坐在接诊台前翻看报纸,都是难民进城的消息。
那些标题一个比一个悚然,什么“数万难民入城,景城存食告急”,什么“大华纱厂宣布停工,工人讨薪引发血案”,还有“李庆雄暴毙家中,实业部群龙无首”等等。
他紧蹙眉头,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着:“真是多事之秋啊。”
此时,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进了门。
他听到声响,转头看去,发现来人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步伐飘忽,有气无力的,像是饿了许久。
少年还未走到他面前,忽然就倒了下去。
陈余之快速跑上前,搀扶着少年艰难起身。
“余之。”身后传来楚然与他打招呼的声音。
他来不及客套,费劲地说了句:“帮忙。”楚然赶紧上前扶住了少年的另一侧。
两人将昏迷中的少年扶上二楼的病床上,陈余之立刻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替他把脉,感受着他的脉象。
楚然担忧地看着少年:“怎么样?”
“风寒拖久了,太虚。”陈余之松开手,觉得有些惋惜。
他继续检查,按压着少年的身体各处,按到胃的时候停了下来。“而且,他很久没吃东西了,胃里很空。”
“是昨天放进来的那批难民?”楚然恍然大悟。
他们的视线同时看向床边少年的鞋子,前端已经顶破了,又脏又旧,鞋面上还有血迹,显然是走了很久的路。
楚然立刻转身,匆匆下楼,声音远远飘了过来:“我去帮他买点吃的。”
陈余之又看了看少年的面色,准备下楼去配药。
只是,他还没离开床边,手就被人拉住。他转头看去,少年已经醒了,睁着一双小鹿般干净却又惶恐不安的眼睛,怯生生地松开抓着陈余之的手,四下看了看,迷茫道:“这是哪里?”
“是我的诊所,你生病了。”
他的话令少年更为惊恐,费劲地从床上爬起来:“我不治病,我没钱。”
陈余之眼露悲悯之色,将少年按回床上,柔声道:“钱你不用担心,我免费帮你治。”
少年眼中霎时燃起希望,问道:“那您能先治我弟弟吗?”
陈余之还未来得及回答,楚然便拿着一纸袋子的包子蹬蹬瞪跑上楼来。
“先吃饱了,我们就去。”
少年点头,对着楚然的纸袋子垂涎欲滴,在她的示意下,左右开弓,两手各抓了一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去。
楚然心疼他的遭遇,忙倒了一杯水,嘱咐道:“慢点,里面还有。”
可少年吃东西的速度依旧不减,风卷残云般吃完两个包子,下意识又准备再抓一个。他似乎想起什么,连忙收回了抓包子的手。
他抬起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陈余之和楚然,轻声问:“我可以把包子带回去吗?”
陈余之和楚然对视一眼,一同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陈余之问。
少年咧嘴一笑:“石磊。我爹希望我像石头一样命硬。”
在确定石磊并无大碍后,陈余之和楚然陪着他一起去了一个废弃的院子,里面聚集着七八个病恹恹的孩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有些坐着,有些躺着,皆是瘦骨嶙峋。
石磊拿着纸袋迫不及待跑过去,满是喜悦地大喊着:“吃包子了!”
孩子们闻言一骨碌爬起来,向着石磊蜂拥而去,将他团团围住。石磊颇有大哥哥风范,将纸袋里的包子一个个分发到孩子们伸出的小手上。
陈余之和楚然站在院门处,看着这一幕,心里都有些酸楚。
“我再去买点吃的,这么多孩子根本不够吃。”
陈余之拉住准备离开的楚然,叹了口气:“治标不治本。他们需要的不是几顿饭,是妥善的安置。”
楚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忙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最好有政府出面,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年满十六岁的提供工作,培养他们自力更生的能力,年纪小的送去教会保育院。同时开放义诊和粥棚,先渡过眼前的困难。”
楚然想了想:“这事儿不是你我二人能实现的,恐怕要找江月楼帮忙。”
陈余之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两人都是行动派,直接到警署找江月楼商量对策。可江月楼外出办事不在办公室,两人扑了个空。离开时,碰见一个穿着简单朴素的女子站在警署门口,似乎也在等待江月楼。
陈余之迎了上去,问道:“你找江月楼?你是?”
女子彬彬有礼地对他欠了欠身,答道:“你好,我叫高韵。我有事找江科长。看样子,您和他认识?”
“我们认识,他现在也许正在忙案子。你若有什么急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高韵有些迟疑,露出窘迫的神情,和之前的英气爽朗截然不同。
“我……我是来拿钱的。”
三人走到警署旁边的小巷口,高韵继续说着自己的难处。
“我是慈安小学的校长,我们学校大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其中一半是战乱留下来的孤儿,每年的基础教育费用和食宿费用都很难凑起来。江科长三年前知道此事后,每年都资助我们一大笔钱。可今年太冷,煤炭涨价涨得厉害,取暖的费用比往年贵了一倍,所以……”
她没有再说下去,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陈余之和楚然从未听说过江月楼还有这样一面,皆是一脸意外。可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陈余之忙问道:“你需要多少?”
“我想先跟江科长拿三千块,够用到过年就行。年后,学校可能要关了。”
“因为没钱?”楚然问道。
高韵叹息一声:“是啊,实在负担不起了。人手越来越少,孩子们越来越多,过了年,房东还要涨价,就算江科长帮忙,也很难撑下去了。”
陈余之二话不说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我目前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
“不,这我不能拿。”高韵连忙同他推搡起来。
“拿着。”陈余之固执地将钱放在高韵手中,高韵推脱不了,只好接过,“我替孩子们谢谢你。”
楚然也拿了些钱出来,一同放在高韵手里,安慰道:“剩下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高韵看着两人,眼中闪着泪光,感激地将钱握在手中。
送走高韵,楚然跟着陈余之回了家,竟发现他与江月楼是邻居,不禁惊叹,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陈余之将仙人掌放在院子门口的花架上,这是他和江月楼的约定,转身对楚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在桌前坐下,陈余之给楚然斟了杯茶。
楚然捧着茶杯感慨道:“没想到江月楼如此面冷心善。”
陈余之笑了笑,想起自己之前对他也多有误解,若不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成了朋友,只怕还将他当成仇人对待,永远也看不清这个人的本质。
“高韵的事,或许我们也可以帮些忙。”他思索了一会,说道。
“你有什么想法?”
“募捐。”
楚然一听,并不看好地摇了摇头:“恐怕很难。太平盛世,人人饱腹,也许可行,现在大批的难民涌进景城,本就僧多粥少,又去哪里再分一杯羹呢?”
陈余之心中早有考量,耐心解释:“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了,这次募捐主要面向商人、士绅。首先,他们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其次,我们可以相应地给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你,可以以慈善募捐为主题撰文,文章中标出他们的商行,算是免费广告。至于我,可以为这些捐赠资金的人免费做一年家庭医生。”
“的确是个好主意。而且,安置难民和学校募捐可以同步进行。”楚然眼睛一亮,非常赞同陈余之的计划。
她看着他拿出纸笔,在上面工整地写着关于募捐的初步想法和措施,每一条都令她赞赏。
她指着其中一条措施笑道:“你竟然还想要发动学生义演。”
“慈安小学的孩子们上街义演,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而且,也可以杜绝孩子们养成不劳而获的恶习。”
楚然拿着纸张看了一会,突然说道:“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和江月楼真的是一类人。”
“不是南辕北辙?”
她笑着摇头:“是殊途同归。”
“或许吧。”陈余之不置可否地笑笑。
江月楼此时刚从财政司出来,为了难民安置计划拜访展君白,同时知道了配合他一起执行这个计划的副手正是和他不太对付的赵璟明。
他倒是无所谓,赵璟明却是不太想同他合作,只是委员会的安排,也不能明着拒绝。
反倒是赵墨清来了精神,打听到江月楼在财政司,故意开车停在他回程的必经之路,将油箱上的油管拔松,一箱油缓缓漏了出来。
她倚靠在自己那辆小巧洋气的小汽车上,拿出镜子仔细补着妆容,鲜艳的口红抹在嘴唇上,性感又美丽。
她对自己这个形象非常满意,对于一会迷倒江月楼的计划也自信满满。
孙永仁开着车一路驶来,很早就看见前方荒无人烟的路边停着一辆车,车尾的地上有一摊油污,车旁站着一位神色焦急的小姐。他提醒江月楼:“头儿,那辆车好像坏了,油漏了一地,停车吗?”
江月楼的目光淡淡扫过赵墨清的脸,毫不客气地丢下一句:“你什么时候这么怜香惜玉了,我竟不知道?”
孙永仁明白了江月楼的意思,老实噤声,专注开车。
赵墨清已经看到了越来越近的车子,正是江月楼的座驾,忙扬起手帕,示意他停车。
但车子丝毫没有减速,呼啸着从她身边开过。她僵着手,不可置信地侧头看去,发现后排的江月楼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车子开出去没多远,孙永仁从倒车镜中看了眼狼狈的赵墨清,面带犹豫,忽然听见江月楼说:“前面马场停一下。”
孙永仁诧异地转头看去。
“你回来载她,我骑马回。”江月楼解释了一句。
孙永仁顿时嬉皮笑脸起来,以为他刚才是不好意思和人家女孩子搭讪,忙兴奋地说道:“头儿,费那事干什么,我现在掉头回去就好。”
可惜江月楼冷冰冰地瞪着他:“我不想方圆两米内有陌生女人。”
孙永仁被凶了一句有些委屈,小声嘀咕:“那当初在香港,程小姐她……”
这话传到了江月楼耳中,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拍在他后脑勺上。
站在路边的赵墨清还未缓过神来,气恼地跺着脚,“真不绅士,女孩子落难都不管!”
她刚抱怨完,就听见汽车的喇叭声,抬头看去,发现江月楼的车又开了回来,顿时高兴起来。
只是,车上只有司机孙永仁,而后座已经没有了江月楼的身影。
“小姐,上车吧,我带你回城。”
赵墨清虽有些失望,但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上车,坐在后排江月楼刚刚坐过的位置上,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坐垫,仿佛感受到江月楼残存的温度。
“刚刚我看到后座好像是江科长?”她明知故问。
孙永仁惊讶地从后视镜中看向她:“你认识我们江科长?”
“我是赵墨清。”她优雅一笑。
孙永仁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赵科长的妹妹?”
赵墨清并未明着回答,而是问起了江月楼的动向。“回警署起码还要半小时,江科长不乘车了吗?”
不等孙永仁回答她,她自己就看到了答案。
前方不远处,一名穿着暗色制服的男人骑在毛色纯白的骏马上,肆意洒脱,意气风发。
赵墨清的目光像是黏在了他的身上,看着他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有几秒并行,可以看到他冷峻帅气的侧脸。就算汽车最终超越了他,赵墨清还趴在窗口往回望着,舍不得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江月楼瞧着自己的车追了上来,随意往车内看了一眼。而这一眼,深深烙印在了赵墨清的心里。
孙永仁尽心尽责地将赵墨清送到大兴洋行,停了车,打了招呼,才使她回过神来。
她推开车门正准备下去,突然向孙永仁问道:“对了,你们江科长喜欢什么颜色?”
孙永仁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头雾水地被赵墨清拽进了大兴洋行。
他想挣脱又不敢太用力,苦着一张脸说道:“赵小姐,这样不合适吧?要是我们科长知道了,我的屁股会开花的。”
赵墨清大小姐脾气,达到自己的目的最重要,才不管这么多。但她也担心孙永仁不配合,忙安抚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别人不知。”
她将孙永仁按在椅子上,转身去柜台后拿东西。
孙永仁还是头一次来大兴洋行,不觉四处打量起来。
不远处,一个伙计打开柜子翻找商品,孙永仁恰巧看向那边,发现柜子里居然有几块西洋香皂,用的包装纸正是郊外旧仓库生产的那种。
他立刻激动起来,刚要起身,就见赵墨清端着一个托盘回来,里面装着颜色不一、款式各异的领带。
“你跟江月楼那么多年了,一定很了解他。帮我看看,他喜欢哪种颜色?”
孙永仁的心思完全被西洋香皂占据,一心想找机会再看个仔细,对于领带不过是随便扫了两眼,瞎指了一个。“这个,只要不是黑色就行。”
他视线越过赵墨清,再次往柜子处看去,可惜伙计很快关了柜子,没办法继续观察。
赵墨清看出他的敷衍,有些不悦:“你仔细看看,认真点。”
孙永仁低头,发现刚才瞎指的碰巧是自己刚说的黑色,尴尬地摸摸鼻子,只好认真地将几条领带都看了一遍,指着一条青色的说:“这个挺好。”
赵墨清半信半疑地拿起来看了看:“你确定?”
“确定确定。对了,赵小姐,你家洋行有没有西洋香皂?科长前几天交代让我买一块,我给忘了。”
赵墨清回头,冲一个伙计招手,等他走到跟前,便吩咐他去拿一块香皂。
孙永仁眼巴巴地看着那名伙计,视线随着他移动,却看到他从玻璃货柜上拿了另一款在卖的西洋香皂过来。
“那个,有没有打折的或者不要的陈年旧货,给一块就行,这太高档了,我们用不着。”孙永仁连忙找了个借口。
赵墨清奇怪地看着他:“又没让你出钱,这领带和香皂是我送给江月楼的。”
孙永仁正要说些什么,赵璟明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他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
“是江科长找我?”赵璟明问。
“没,赵小姐的车抛锚了,科长让我送赵小姐回来,我这就走了。赵科长,再会。”
赵璟明笑着拦住他:“巧了,我一会儿正好要去警署找他说难民安置的事,一起吧。”
这话孙永仁没法拒绝,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赵墨清在一旁对赵璟明撒娇:“哥,我也要去。人家好心把车子借给我,我得登门道谢。”
“又胡闹。让钟叔派车来接你。”赵璟明训完妹妹,对孙永仁比了个手势:“走吧,孙警官。”
孙永仁笑着点头,跟着赵璟明往外走去。路过货柜时,他用余光瞟了一眼,顿时心事重重。
赵墨清看着两人的背影,不满地噘嘴,气鼓鼓地对伙计说:“给我用礼盒好好包起来!哼,他们不带我,我还不能自己送过去吗?”
赵璟明和孙永仁达到警署时,江月楼也恰巧骑马归来,几人在办公室门口相遇,装模作样地寒暄了一番。
赵璟明手上拿着一份密封的文件:“江科长不忙吧?咱们讨论下难民安置计划?”
“好。”江月楼推开办公室的门,让赵璟明进屋,将孙永仁和宋戎留在门外。
赵璟明在沙发上落座,将文件袋拍在桌上,舒舒服服地翘着二郎腿。“这是各地方统计上来的难民名单,按照规定,人均两个大洋的补助标准。”
江月楼拿起文件正欲撕开,赵璟明忽然坐起身,按住了江月楼的手腕。“江科长,不急这一时半刻,一会儿再看,先商讨下安置方案?”
江月楼停下动作,抽回手,等着赵璟明的下文。
“花名册上一共37万人,财政司的专项款一共74万,下午已经汇入了专用账户,现在应该到账了。有两个方案,一个是设粥棚,城东城西各设一处,难民可以自行前往饱腹。一个是按照入城登记的花名册,每个难民领取两元补助即可。”
“自然是第一种更合适,这74万算下来,起码够吃三个月。”
“江科长,这第二种省心省力,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忙完,皆大欢喜。上头满意,下头满意,你我二人也轻松。”
江月楼蹙眉:“我不同意。”
赵璟明早就猜到他的答案,也不在意,浅笑着:“江科长,我实话跟你说,委员会是不可能同意设置粥棚的。在蔡市长眼里,一切都没有稳定来得重要。每天大量的劳动力派去做份外之事,那份内之事,比如说江科长该办的案子,该抓捕的人,又该怎么办呢?难民牵扯你太多精力的话,鸦片可就没人管了。你说是不是,江科长?”
江月楼沉默片刻,似乎被他的言语说动,一言不发地拿起桌上的密封文件,拆开来看。
他的视线扫过一张张难民名单,说:“明天早上八点,警署门口发放补贴。赵科长以为如何?”
“江科长看着办吧。对了,年底海关忙得紧,明天发放补贴我就不过来了,辛苦江科长。”赵璟明说着,起身准备离开。
江月楼丝毫没有要送的意思,继续翻看名单,头也不抬。
赵璟明走到门口,刚开门,宋戎端着茶盘正准备进门,两人差点撞上,茶水洒到了盘子里。
赵璟明不悦地瞪了宋戎一眼,冷哼着离去。
“怎么了?”江月楼注意到这一幕,有些奇怪宋戎怎么和孙永仁一样冒失。
“大事。鸦片伪装的西洋香皂可能出现了。”孙永仁紧跟着跑进来关上了门,急切地将在大兴洋行的发现说了一遍。
“你看清楚了?”
“距离有些远,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有九成相似。”
宋戎思索着:“赵璟明是这个幕后神秘人?”
江月楼的神情有些凝重:“有疑点,单凭他一个海关科长,掌控金马堂和吴书为,还能把钱同庆安插进警署……总觉得还差点。而且,按照这几年的交手,我觉得,这个神秘人走私鸦片不是单纯为钱。或者说,这也许是他来钱的渠道之一,至于钱的用途,目前我不好判断。”
“难不成还想复辟做皇上?”孙永仁开着玩笑。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也许是第二个张勋。你们俩今晚辛苦些,先去探一探情况。”
“是!”两人答应一声往外走去。
江月楼思索片刻,继续拿着花名册看了起来。他看着看着,觉得不太对劲,抽出一张已经看过的名单和手上正拿着的名单作对比,发现有好几个重复的名字。
江月楼立刻将所有的名单摊开在桌子上,犀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从中发现了许多许多重复的名字。
他拿起电话,给展君白打了过去。
“难民的名单有错误。这份花名册上有很多重复的名字。”
电话那头的展君白一愣:“也许同名同姓吧。这些名单是难民进城时,城防部一个个核实登记了才放进来的,按理不大会出错。”
“再同名同姓,不可能有四成的重复。我发放时会查清楚,剩余的补贴结束后退给展司长。”
展君白笑了笑,说了声好。
解决了难民名单的事,江月楼收拾收拾回了家,在陈余之家门口又看了那盆被当作暗号的仙人掌。
他看见陈余之院子的门并没有上锁,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此时,陈余之正在屋内专心地翻看着一本书,温暖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祥和宁静。
“你找我?”江月楼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这才打破这美好的氛围。
陈余之抬头,看到他不觉一笑,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江月楼在桌边坐下,看到桌上除了陈余之面前的茶杯,自己面前也有个茶杯,茶已经凉了,看起来客人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
“楚小姐来了?”他问。
陈余之疑惑他怎么能猜测出来,故意道:“怎么不能是别人?”
“玉老板在展公馆养伤,病人一般在余之堂接诊,能关系近到可以带回家的,也没什么人了。”
“我们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陈余之笑了笑,默认他的推理。“最近城内涌现出很多难民,他们衣食无着,很难挺过这个寒冬,且容易引发疫情。我和楚然想筹划一次慈善募捐。”
江月楼伸手捏了捏鼻梁,一副疲倦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回应:“我这两天忙的就是此事。财政司已经拨款了,每个难民两元的救济补助,明日就发放。至于募捐,暂时可以不用。”
“我想,还是提上日程吧,用钱的地方还多。”陈余之见江月楼有些不解,解释道:“高韵今天来了,学校入不敷出,再无经济资助,很难撑下去了。”
“我明日派人送钱过去。”
“单靠你一人,杯水车薪。众人拾柴,火焰才高。”
江月楼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等忙完这段时间,安置好难民,我找展司长帮忙一起筹备慈善募捐。”
两人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望着夜空漫无目的地闲聊着。江月楼觉得这是无比轻松的一刻,仿佛在这个人面前,能够放下内心所有的枷锁。
他叹了口气:“真是多事之秋。今天还有两家工厂宣布停产,解散了三百多个工人。厂长不见踪影,工人们工资都没拿到,闹到了政府大楼。问题不解决,景城的治安只能越来越乱。”
“现在还不是最乱的时候,等物资短缺的后果呈现在市场,屯货的资本家哄抬物价,波及更广。”
“一件一件解决吧,总会有办法的。”江月楼躺了下来,用手枕着头,闭上了眼,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困倦。
“一起扛。”
他的肩膀被陈余之撞了撞,听着这样的承诺,不觉扯了扯嘴角,转眼陷入睡眠之中。
这一觉睡得极好,将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再到警局时已是神采奕奕,正好接着忙碌难民的事。
不过在这之前,宋戎和孙永仁回来汇报,说是半夜把大兴洋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些特殊的西洋香皂。
由于发放补贴的时间已经到了,此事只能先放下,忙完眼前的事再说。
警署门口已经布置好了,只是难民实在太多,拥挤在一起,个个争先恐后地想要先把钱领了,现场秩序极乱。
众多警察排成一排组成一堵人墙,企图隔离开难民和发放区之间的距离。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维持秩序,但还是无济于事,难民人多势众,几乎要将警察组成的人墙撞开。
“啪”的一声枪声传来,将难民们吓了一跳,瞬间安分下来。所有人往枪声发出的地方看去,只见江月楼冷着一张脸从警署院内走出来,手上握着枪,显然刚才那一枪正是他开的,用来震慑难民。
“今天的补助费用每个人都有,排好队按顺序领。谁再往前挤一步,最后领。”
在江月楼强大的气场下,难民们不敢再挤,全都老老实实排起了长队。警察们这才松了口气,皆向江月楼的投去敬佩的目光。
一共两条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着,有两个警察坐在长桌后面对照花名册上的名字发钱。先领到钱的难民欢天喜地,高高兴兴地离去;还没排到的,伸长了脖子,面上皆是迫不及待的神情。
江月楼站在一旁,对眼前有序的场面颇为满意。他随意往难民中瞄去,突然发现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看起来情绪不太正常的样子,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这是毒瘾发作的症状,江月楼再清楚不过了。
很快就轮到了这个男人,他几乎是一把从警察手里抢过钱,转身大步匆匆而去,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
江月楼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低声交代宋戎:“这里你盯着点。”然后带着孙永仁跟着那个男人而去。
谁知这一跟踪,撞上的却是和陈余之有过一面之缘的石磊。当时石磊看到江月楼,为了销毁证据,竟将所有的鸦片用石灰水送服了,顿时口吐白沫,神志不清。
江月楼嘱咐孙永仁叫来陈余之,但已经回天乏术,能做的只有给他一个痛快,少受点折磨。
但是江月楼不同意他的方案,端起一杯冷水浇在石磊头上,冷眼看着他的反应。
他的举动令陈余之心中又有了一丝怒意。
可惜江月楼不让他插手,看向石磊逼问道:“你活不了太久,说出线索,我给你个痛快。”
石磊轻蔑地看了江月楼一眼,神情和面对陈余之时伪装出的单纯反差极大。
“谁指使你在难民中销售鸦片的?你的货源是谁?”江月楼伸手按在石磊腹部,略略用力,石磊便大汗涔涔,几乎撑不住。
可他也是个硬骨头,咬牙切齿地冲着江月楼笑,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
江月楼一把揪过陈余之:“救他,多活一分钟是一分钟。”
此时,陈余之已经理解江月楼这么做的缘由,于是选择配合。他打开牛皮包,取出几根银针,准备救治石磊。
这下子,石磊终于惊惧起来,实在不想多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的反应落在江月楼眼中,继续追问:“你的上线是谁?是不是赵璟明?”
石磊一阵猛烈地抽搐着,已是濒死状态。
“起来,说清楚,你的上线是谁?”
陈余之上前拉开江月楼,看着石磊抽搐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叹了口气,“他已经死了。”
江月楼气愤地一脚将椅子踢翻,头也不回地走出审讯室。
陈余之跟着他走回办公室,留心着他的状态,深怕他躁郁症再次发作。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石磊那日昏倒在余之堂,我救过他。他其实不是什么坏人。”陈余之回想起当日的情景,更觉得惋惜。“一个人在富足的时候心怀良善不难,可自身处在泥沼中也肯给予的人,应当不会是大恶之人。”
江月楼瞪着他,冷哼一声:“有些坏人的恶是瞧不见的。今天才发下去的难民救济款,居然只是在他们口袋打个转儿,转头就进了鸦片贩子的腰包。而石磊,就是将一个个难民拉上贼船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事实让陈余之无话反驳。他想起刚才江月楼的逼供,问道:“你刚刚提到了赵璟明赵科长,是怀疑他?”
“嫌疑很大。”江月楼点了点头,“他故意引导我放弃设置粥棚的方案,采用发放救济金的方式补助难民,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洗钱。他就算不是幕后主使,极可能也是核心成员之一。”
陈余之思索了一会,认同江月楼的分析。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嘈杂声。
江月楼走到窗边一看,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门外,宋戎急忙慌地闯进来汇报:“科长,工人们罢工了,游行队伍到了警署门口,还和领取补助的难民闹了起来!”
“给城防部打电话,让他们加派人手!把所有的人手都调过来!快!”江月楼大步往外走,一边吩咐着。
陈余之不想在办公室内等候,便也跟着一同下了楼。
警署门口,警察们试图介入劝阻纠纷双方,但根本拉不开打急眼的工人和难民。
有警察冲天鸣枪,众人们起初畏缩了一会,很快就不再惧怕,再次闹在一起,场面极为混乱。
江月楼带着一队警察从院子里出来,警察们迅速拉起警戒线。
“安静!”江月楼大吼着。
工人们闹事的动静小了些许,其中有个叫老七的人挤在人群的最前端,大喊:“我们要见署长!”
“对,我们要见署长!”工人们附和着。
老七又喊:“纱厂停工了,我们几千人没饭吃。凭什么政府管难民不管工人?我们才是景城的百姓!我们要求驱逐难民!保护工人利益!”
“驱逐难民!保护工人利益!驱逐难民!保护工人利益!”
江月楼的视线落在老七身上,“你们有合理的诉求可以派遣代表来跟政府谈,一味的闹事于事无补……”
可惜工人们沉浸在煽动和狂吼中,根本无人听见他在说些什么。
陈余之已经下了楼,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幕,不觉忧心忡忡。
和老七配合的老八混在人群中,摸出一个鸡蛋朝着江月楼砸过去,大喊:“你算什么东西,叫姓白的出来!”
那颗鸡蛋砸在江月楼的肩上,警服顿时脏了一大块。
站在江月楼身后的孙永仁登时就要发作,被宋戎拉住,示意他稳住。
但陈余之的心却提了起来,双手不禁捏紧拳头,担心江月楼躁郁症发作。
江月楼沉着脸,视线从肩上移向老八的脸,目光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署长要是缩头乌龟不出来,我们就冲进去!”老七对老八使了个眼色,两人带头往里冲去,故意撞向警戒中的警察。
混乱中,老八故意跌倒在地,撒泼起来:“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他们故意为之的举动都落在江月楼眼中,立刻明白他们是有预谋地煽动工人们闹事。。
被针对的警察一脸惶恐地去拉老八,结巴道:“我……没有,别……乱说!”
可后边的工人已经骚动起来,不停往前涌,局势相当危险。
老八污蔑警察成功,得意洋洋地准备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江月楼一脚踹翻在地。
他这一脚极重,踹得老八揉着胸口,半天动弹不得。
江月楼这一举动所有人都看到了,工人们一片哗然。
他丝毫不理那些乌合之众,居高临下地盯着老八,颇为嚣张地说:“那不叫打人,这才叫。”
陈余之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他拼命地往人群里挤去,试图劝阻江月楼。可是工人实在太多了,他挤得非常艰难。
“你们自己瞧瞧,这是工人的手吗?”江月楼一把抓起老八的胳膊,强迫他将手展示给众人看。
有工人伸开手比对起来,发现自己的手心有着一层一层的老茧,而老八的手确实白白嫩嫩的。
“他根本不是工人,他是煽动你们闹事,居心叵测的歹人。”
老八自然不愿江月楼坏他好事,立刻狡辩道:“我是纱厂的会计,没有茧子不代表我不是工人。”
他一边挣扎一边去抢江月楼的配枪,被江月楼反手控制住,持枪指着他的头。
这一瞬间的变化又令工人们惊呼起来。
江月楼盯着老八,继续道:“你食指有长期打枪留下的痕迹,你绝不是工人。”
此时,人群外围,楚然、俞斯年和其他报社的记者都已经赶到,纷纷举起相机拍照。
挤到人群中央的陈余之看到老八抓住江月楼持枪的手,面上露出惶恐的神情,凑在江月楼身边小声说着什么。
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江月楼居然开枪了,老八瞪着双眼从他身上滑落,血液瞬间流淌在地面上。
工人们被吓得尖叫起来,“警察杀人啦”的喊声不绝于耳。
闪光灯咔咔闪烁着,江月楼站在人群正中央,举着枪,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陈余之和楚然同时在人群中向他挤去,急切地大喊他的名字。
宋戎和孙永仁也非常意外,同时向他靠近。
可是江月楼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喊声,四周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恍若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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