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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夕照茱萸(六)


他真的很听杨婉的话。

        最初是一个有罪之人对受害人的惭愧,  希求杨婉的规训,以消解他自己内心的负罪感。

        但杨婉从来没有规训过邓瑛,她不曾拒绝邓瑛交付给她的‘惭愧’,继而温和地‘绑’住他自己伸出来的手,  让他得以平静地坐下来和她说话。

        她足够了解邓瑛,  所以才不曾用人文主义的耀光去捅穿他那一身陈旧的修养,  在杨婉身边的邓瑛,仍然拥有一个润如良玉,完璧无瑕的时代灵魂,  和杨婉在六百年之后翻拨尘灰,看到的一模一样。

        “说过的话,  不能违背。”

        “是。”

        杨婉低头看向邓瑛放在膝上的手。

        “手伸出来。”

        “嗯?”

        “手伸出来,我们拉钩。”

        邓瑛起身,  向杨婉抬起手,衣袖垂下,  露出被镣铐束缚的手腕,  杨婉用一只手托住他的手背,另一只手轻轻勾住他的手指。

        “你还记不记得,在南海子里我跟你说的话。”

        邓瑛点了点头,“记得,  你说你会来找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  要好好跟你说话。”

        杨婉笑着拽了拽邓瑛的手指,  “邓瑛,  这一次,  我仍然会去找你。只不过下次见到你的时候,  换我好好跟你说话。”

        她说完,  牵起邓瑛。“走吧,带你过去。”

        齐淮阳示意差役上前,将邓瑛押下,杨婉也顺从地松开了手。

        杨伦看了一眼邓瑛,转身对杨婉道  :“还有话讲吗?时辰还有一些。”

        杨婉摇了摇头,“没有了,你们带他走吧,我跟在后面,送你们去出东华门。”

        齐淮阳听她这么说,也不再拖延,抬手令行。

        杨婉与杨伦并行在邓瑛的身后,地上的干硬的雪粉被前行的人逐渐踏实,踩上去便发出沙砾摩擦的声音。邓瑛没有再回头看杨婉,风吹起城门口的雪粉,掠过他的身子,扑向杨婉的面庞,杨婉侧过身,把喉咙里的咳意忍了回去。

        杨伦侧身看向她,轻声道:“你最近是不是病了。”

        杨婉点了点头,“有一点。”

        杨伦回过头,稍稍提高了些声音,“你别管他了,把你自己和殿下照顾好。”

        “我知道。”

        说着,已经走至于东华门前,邓瑛被带上了囚车,杨伦示意杨婉在门后等一等,上前与齐淮阳交谈了几句。刑部一行人起行离去,杨伦返身走到杨婉面前道:“从今日起,至三司会审结束,你都不能再见他。”

        杨婉点了点头。

        “不过,”

        杨伦顿了顿道:“刑部和诏狱不一样,准许外面的家属给囚犯送一些衣食,我给他的东西,他不一定会要。但你给他的他不敢不收,你要有什么想给他的,就指个人,到内阁值房来跟我说,我在外面买了拿给他。”

        杨婉笑笑,“哥。”

        “啊?”

        杨婉抬起头,“你现在好像不怪我了”

        杨伦一怔,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随即轻斥道:“我管得了你吗?”

        他说完背过身去,半晌后方道:“你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吧,如果邓瑛这次能出来,我就给你们钱,你们在外头置办一间房子,住得离我远一点。别叫你嫂子她们看着你心烦。”

        “我们有房子。”

        “有房子?”

        杨伦回过身,“那能叫房子?你也不看看被滁山、湖澹两个书院的学生砸成什么样了。”

        “被砸了也没什么,邓瑛本来就是修房子的。”

        “什么修房子?”

        杨伦“噌”地提高了声音,“你懂什么?他是营建皇城的人,我大明百年,就出了他和张展春这么两个人,你让他跟着你修屋顶啊!”

        杨婉看着杨伦发红的脖子,不禁笑出了声,垂眸道:“对不起哥,是我不好,我不让他修,我去修。”

        杨伦听她道歉,一时有些尴尬,他拍了拍后脑勺,负手朝前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我至今不明白,怎么做才算是为你们二人好。”

        杨婉走近杨伦,抬头唤他,“哥哥。”

        杨伦捏了捏手指,没吭声也没回头。

        杨婉转话道:“内阁什么时候拟新诏。”

        杨伦咳了一声,“我与白尚书已经拟好,交内阁议审后就会颁行。”

        他说完回过身,低头对杨婉约道:“有一件事你可以预备着了。”

        杨婉点了点头,不待杨伦说明,径直应道:“我已经在预备了。”

        说至此处,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寒风从城门口灌来,吹得日头下的枯木影张牙舞爪。杨婉拢紧身上的衣衫,“哥,其实我有一点担心。”

        杨伦问道:“你担心什么。”

        “担心娘娘不愿意回承乾宫。”

        “为什么不愿意?”杨伦反问。

        “皇长子即位,娘娘理因奉养宫中,她难道情愿在蕉园里住一辈子吗?”

        杨婉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郑月嘉因鹤居案惨死的那一年,杨伦在南方主持清田也是九死一生。

        长病江上,他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内廷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他回来的时候,郑月嘉已死,宁妃被囚蕉园,杨婉在诏狱中落下了刑印,邓瑛将侵占学田的罪名担了一身。

        杨伦只知道,这些人是为了护住他,护住朝廷南方好不容易开启的清田的事业,但这其中的还有一些过于隐晦纤细的人情,当事之人不肯说,他也就无从知晓。

        “到底怎么了。”

        杨婉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把当年隐情告诉杨伦,只道:“我也猜的,怕娘娘伤怨过深。”

        说完便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迎娘娘回宫之事,会由嗣君下明旨吗?”

        杨伦道:“此事尚且不定,毕竟先帝是以疯病为由囚禁娘娘,娘娘以后的尊位,要和中宫的大礼一起并议。”

        “好。”

        杨婉抿了抿唇,“新诏颁行以后,我会先去蕉园看看娘娘。”

        她说完捏着袖子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较将才沉了不少。

        “哥,等内廷一切平稳,我想离宫。”

        “离宫?”

        杨伦压低声音道:“为何突然要在此时离宫。”

        杨婉抬头朝东华门看去,“我并不喜欢内廷的生活,也不想再做内廷的奴婢,这几年,我守着殿下,担了不少罪,我的身子也不像从前那么好了,出去住着养一养,或许能松快一些。”

        她说完朝前走了几步,走到杨伦面前,面向他抬头道:“以前殿下小,娘娘又不在,我着实放心不下,如今殿下也渐渐长大了,照顾他的人,经这几年相交,我都帮你们过了眼,不说多聪明,至少都是心实的好人,你们可以放心。”

        “杨婉。”

        “嗯?”

        杨伦低头凝着她的面庞,“我这几年没有过问你的事,你在宫里是不是受了委屈。”

        “也没有,有邓瑛呢。”

        “他连他自己都护不好。”

        “也是。”

        杨婉颔首笑了笑,“但我们相互撑着,过得有挺有滋味的。”

        “是我没有把你保护好。”

        杨伦沉默良久,方说出这句话。

        “这样吧,等内廷安定下来,哥哥接你回家,让你在家里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杨婉摇头,“我不回家。”

        杨伦听她这般说,不禁急切道:“即便你要和邓瑛在一处,你也要等他平安地出来,他不在的这一段时间,你一个姑娘,不回家里,要在何处安生。”

        “谁说我不能安生。”

        她冲着杨伦明朗地笑开,“我还有清波馆和宽勤堂。”

        “你……”

        整个京城就只有宽勤堂和清波馆这两个私坊最大,其中宽勤堂从前的规模,甚至比很多官办书坊还要大,如今竟不声不响地,都到了杨婉的名下。杨伦错愕,不禁问道:“你什么时候又收了宽勤堂。”

        “秋闱之后。”

        “你哪里来得钱?”

        杨婉应道:“你别急,我没有做不该做的事。当时为阻止宽勤堂印传周慕义等院生的文章,我买断了宽勤堂下面的印墨,顺势在今年春秋两闱的考市上,连同昌和的几大客栈做了一笔门前的书本生意,赚得不算少了。宽勤堂后来因为沾染了书院的‘反案’不得不退走京城,我就暗地里把他在京城的盘子接下来了。”

        杨伦道:“你说‘反案’。杨婉我问你,清波馆能脱得了干系?当时是谁大但把学生们藏起来的?”

        “是我藏的,但谁让我是东厂厂臣的菜户娘子呢。”

        “行……”

        杨伦抬手指向她,“你可真行。”

        杨婉笑了笑,“其实也要谢张副使,他放了我一马,不然,清波馆也很难保住,更不用说收并宽勤堂了。”

        杨伦道:“你要这两个书坊干什么,难道你也想做女商?”

        杨婉摇头道:“不是,我是想做读书人。笔墨书本是我最熟悉的东西,看着它们我心里安定。”

        她说完,轻轻握住自己的一只手腕,“哥,我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保护。我需要的东西,没有人能给我,所以我只能自己给自己。你和邓瑛都是读书人,邓瑛以文心发愿,终生不渝。你手上握笔如心上悬刀,一样可敬。你们可以,那我也可以,只不过我要和你们走不一样的路。”

        “你要做什么。”

        “观察,记录,然后为寒瘠之名,披一件寒衣。”

        “什么意思。”

        “为有冤之人,喊一声‘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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