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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银沙啄玉(六)


不辩了。

        这三个字堵回了杨伦所有的话。

        如果说他以立于内阁为耻,  那么站在邓瑛面前,杨伦的情绪复杂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只唯独不准自己对这个人生出怜悯。

        邓瑛不是没有手段保全性命。

        位至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太监。就像白玉阳所担心的那般。他完全可以像何怡贤一样,一手遮住少帝的耳目。

        但他垂下手,  说他不辩了。

        “为什么不辩了。”

        杨伦脱口问道。

        邓瑛看向正街上的人群,  平声道:“很难讲,  若我未受腐刑,  我会不会也身在其列。”

        这句话,  似乎印证着杨婉那一句‘铸刀杀自己’。

        邓瑛想起杨婉,竟觉有一丝暖。

        他抬头看向杨伦,  “子兮,  我一生潦倒,  该做的事却都做了,如果没有婉婉,我早就想把一副残躯埋了。可是她至今没有离开我,  所以……即便厌弃自己多年,我也还想为她再活久一点。但不管怎么样,  我不能背弃我走这一条路的初衷——不令为国者死于冤屈。他们要翻的案子,  都是该翻的,那就让他们翻吧。我……”

        他顿了顿,面露一丝笑容,  “我回去吃牛肉。”

        杨伦沉默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  转身唤道:

        “符灵。”

        邓瑛回头道:“想吃一道来。”

        杨伦站在那儿半晌没出声,  最后憋出来一句,  “那你等一下,  我过去买几个橘子给婉儿。”

        邓瑛一怔,  随即点头笑应:“行。”

        东缉事厂的内衙中,  杨婉独自一个人坐在跨门前。

        她着实有些累,门口的风一吹就犯困,索性靠在门框上闭着眼睛小憩,谁想竟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个人大力捞起,随即劈头盖脸的便是一顿数落。

        “让你回家你不回,跑他这儿睡大门口。”

        说完转身又冲着身后的人一顿吼,“她最近病着你知不知道!”

        杨婉恍惚着睁开眼睛,这才看见拽着她的人是杨伦,又见邓瑛立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敢接,不禁抬着笑了起来。

        杨伦愤道:“你笑什么?”

        杨婉任由他提溜着自己道:“好久没见哥了,这会儿见到了开心。”

        杨伦听了这句话,瞬间偃旗息鼓,“你还知道你有个哥哥。”

        “你怪我没回家看你啊。”

        杨伦道:“不管你回不回家,哥都给你做主。”

        他说着,反手指向邓瑛,“把他这段时间没做对的地方跟我说,我今儿跟他算清。”

        杨婉侧身看向邓瑛,笑道:“听到没有,要清算。”

        邓瑛应道:“听到了,我认罚。”

        杨婉这才对杨伦道:“你也别提着我了,进去吃牛肉,云轻和姐姐带着我做饭,我厨艺好多了。”

        杨伦板着脸道:“行,我今日试试。”

        说完松开杨婉,径直跨进了门内。

        杨婉这才拉过邓瑛,问道,“覃千户怎么样了。”

        邓瑛道:“你也知道了。”

        “嗯,还猜你会去救他,然后被骂得狗血淋头。”

        邓瑛听了笑开,“你不生气?”

        “我气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被杨伦抓皱的衣衫,“我早习惯了。”

        说着牵着他朝衙内走,“你们今儿喝不喝酒。”

        邓瑛跟着他边走边道:“我喝不了多少,但如果子兮想喝,我可以陪。”

        杨婉回头道:“他肯定想跟你喝,你们先坐着,我去买酒。”

        “不用婉婉,衙里有酒,我去取。”

        初夏小聚。

        一锅炖牛肉,两坛花雕酒,邓瑛饮食有限,只饮了几杯。

        杨伦最初尚且克制,喝起兴致之后就没了节制。一坛酒见底后,被杨婉夺了杯子。但他竟然没有恼,红着脸在圈椅里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说要出去吹风。

        杨婉起身拢了拢衣,跟着他一道走出去。

        四月的风温柔地吹在二人身上,酒后发汗,经风一吹,不由两肋生凉,杨伦打了个酒嗝,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你跟出去来做什么。”

        杨婉靠在门上道:“出来盯着你,我们怕你想不开。”

        “我想不开?”

        杨伦苦笑了一声,“杨婉,你是怎么想开的。”

        杨婉摇了摇头,“我至今也没想开。”

        杨伦侧身道:“那你为何不骂他。”

        杨婉沉默了一阵方道:“明明知道好日子不多了,还要生他的气,不好好过,岂不是很笨。你看现在我们多好,如果不是想你避嫌,我就经常请你去清波馆,大家忙过了手里的事,一起吃热热闹闹地吃火锅。”

        杨伦揉了一把有些发痒的的眼睛,“如果出事的是我,你嫂子现在早把眼睛哭肿了,还有心思吃什么锅子。”

        杨婉垂下头,轻道:“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用眼泪伤他。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他对大明的初衷,他从未变节,这就证明我所爱不错。”

        她说完转话道:“喝了酒要不要人送你回去。”

        “不用,我散几步。”

        “好,我送你去门口。”

        两人一道穿过跨门,杨伦随口问道:“清波馆,最近有事吗?”

        杨婉淡道:“哦,偶尔会有人过来焚几本书,不过,有兵马司和北镇抚司看着,并没有闹出大动静,我把内坊的事暂时停了,这几日倒是闲。”

        杨伦侧头道:“陛下很想念你和娘娘,娘娘不能再进宫,但你可以。你若无事,回一趟内廷吧。”

        杨婉摇了摇头,“琉璃厂案和桐嘉案都在重审,陛下见了我会很为难。”

        “婉儿。”

        杨伦犹豫了一下,恳道:“你可以求情。”

        杨婉抿了抿唇,“我不求情。”

        “为何?”

        杨婉站住脚步,“因为本来就没有过错,为什么要跪下祈求原谅,谁能原谅他?这个世上除了张先生,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让他下跪。我也不跪,我就活在他身边,看这个世道还能怎么对待我们。”

        杨伦朝杨婉身后看了一眼,摇头忽道:“我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造了孽还是积了德,这辈子落得这样个境地,又遇到了你。”

        杨婉笑道:“他造孽还是积德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是积了德。”

        “你就趁着他不在瞎说吧。”

        他说着收回目光,“我走了,好生照顾自己,不管以后怎么样,你都可以回家。”

        “我知道。”

        “别送了。”

        杨婉依话停下脚步,目送杨伦走出大门,方走回内堂。

        里面的酒肉都凉了,邓瑛趴在桌上将将睡熟,他酒量不好,喝得少也会头重,加上连日少眠,竟渐渐睡沉了。

        杨婉挽起袖子收拾完桌上狼藉,洗了手回来在他身边坐下,看着邓瑛的睡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鼻子。

        邓瑛咳了一声,却并没有醒。

        窗透清风,轻轻吹着他的袍衫,他迎着风,时不时地被勒出骨形。

        杨婉也在他身边趴了下来,外面的眼光逐渐隐去,浓云漫入,泥土腥味从草木间幽幽地弥散开来,混合着酒肉的气息,却不是很难闻。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不多时便下大了。

        杨婉抬头朝屋檐看去,雨水流到檐下,挂成了水帘,像一层脆弱而温柔的屏障,将她和邓瑛包裹在中间。

        杨婉将头枕到了邓瑛的手臂上,也闭上了眼睛。

        靖和初年过了一小半。

        历史上的邓瑛死在这一年的秋天。

        “数点秋声听梦短,檐下芭蕉雨。”

        杨婉在笔记的最后一页写下了这句词。

        四月底,桐嘉书院院生妻儿的‘人命案’被顺天府移交东厂狱。督察院骂声一片,加上琉璃厂案与桐嘉案重审翻案,弹劾邓瑛的折子像雪花一般飞到了内阁的案头。白玉阳将这些折子全部堆到了杨伦的案上,就在杨伦艰难写夹票拟的同时,杨婉在清波馆内将自己的笔记翻到了第一页。

        那一页上赫然写道:

        贞宁十二年,在南海子的刑房里,邓瑛对我产生了巨大的误会,他以为我是当时世上唯一一个没有放弃他残生的女人,事实上我只是一个试图从他身上攫取一手资料的学术界女变态而已。

        文字是英文。

        笔调中的戏谑感,如同她曾经与这个时代的割裂感一般,已经逐渐变得有些陌生。

        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学术女变态,她是一个慎重的记录者,一个专业历史研究者,也是浩荡的人潮队伍里,为数不多的温暖之人。

        杨婉撕掉这一页,又在面前铺开一张宣纸,扼袖研墨,取笔喂饱笔尖。落笔时笔画端正,尽可能地收敛住现代的文法,行文却也不刻意雅正。

        靖和初年的夏季,她开始自译这本笔记。

        和《邓瑛传》相比,这本‘流水账’没有体系,没有什么逻辑,没有参考任何的文献,也没有系统的研究理论做支撑,只是她的一家之言。从专业的角度看来,这并不能算是严肃学术的著作,但却是她身为一个研究者,对邓瑛所生活的大明朝,最完整的认知。

        她夜以继日地整理,修改,咳疾也跟着越发地严重起来。

        宋云轻帮她请了大夫,吃了药不见好转。

        然而让她有些无语的是,她开始掉头发了,就像当年写博士论文时一样。

        杨姁劝她道:“这样熬下去不好。”

        杨婉听了只是笑笑,“写文章的人,都呕心沥血,我这才到哪儿呢。”

        杨姁道:“那多是为了功名和才名,你为了什么?”

        杨婉低头望着手底下的墨字。

        “我也一样,为‘名’而已。”

        杨姁道:“婉儿,你不是求名的人。”

        “为人求‘名’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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