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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晴翠琉璃(一)


张展春的尸体被杨伦从刑部大牢里接了出来。

        临抬出去前,  杨伦与仵作一道亲自查看了尸体。

        人死在牢里,衣冠完整,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  仵作是被上面提点过的,  对着杨伦只说是死于窒息,至于具体的原因,  则说是因为张展春年老,  本就有肺病,受不了这牢里的潮闷,  闭气而亡。

        杨伦还要细问,  他就闭口不谈了。

        杨伦心里也知道,  这个时候根本问不出什么,  只好将尸体简单入殓,暂时停放在广济寺中。

        寺中的僧人们都很敬重这位德高望重的皇城营建者,即便杨伦没有说什么,  广济寺的住持圆安法师还是带领着僧人们,  自发为张展春一连做了几日的超度法事。

        张展春的妻子已经亡故,他的儿子在海南做官,  路途遥远,  此时还在奔丧的路上。

        然而自从赵员外吐血身亡,  胡襄在喜堂被年轻的官员打伤之后,人们虽然悲愤,却并没有太多的人前往寺中吊唁。

        六科的给事中,以及督察院的年轻御史们,  和司礼监陷入了一场根本不受内阁控制,  极度混乱的文字拉锯战。

        官员们各有各的出身,  或是师徒,或是同门。

        尽是十年寒窗苦读的饱学之士,聚在一起,将各自的奏本当成了科考大文来彼此斟酌,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用尽剔肉剥皮的话,在奏本里把司礼监的几个大太监骂得体无完肤。一时之间各个衙门的奏书如雪花般地堆到了司礼监,继而堆上了皇帝案头。

        白焕借助这场声势浩大的文喧(1),向贞宁帝施压。

        因此所有的票拟都是两句态度模棱两可的话。

        失去内阁的意见,皇帝只得自己亲自批复,于是这场拉锯逐渐演变成了皇帝自己和文臣之间的文字博弈。

        京中文官成千上百,年轻,精力无限。

        皇帝毕竟是一个人,拉锯到第四日,贞宁帝终于受不了。

        他一把将御案上的折本扫到地上,宁妃挑灯的手一顿,养心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跪了下来。

        今日在御前当值的是郑月嘉,此时正跪在贞宁帝脚边。

        皇帝人在气头上,朝着他的心窝子就踹了一脚,踹得他仰面滚到了书柜旁,头狠狠地磕在书柜的边角上,顿时流了血,但他也不敢管顾,连滚带爬地又匍匐到皇帝脚边。

        “奴婢……该死。”

        皇帝喝道:“你们司礼监口口声声是为了朕,啊?为朕尽心?”

        他说着抄起手边的一本奏折直接甩到郑月嘉的脸上,郑月嘉受了一道罪,连动都不敢动,只跪着不断地说道:“奴婢该死,请陛下息怒。”

        “该死就死,来人,把郑月嘉脱到午门,杖毙!”

        在场有很多的内监都受过郑月嘉的恩惠,听到“杖毙”这两个字都愣住,一时竟没有一个人去传话。

        皇帝怒极,“朕的话,你们没有听到吗?”

        殿内很安静,宁妃手上的铜挑(2)忽然“当”地一声掉在地上,顺势滚到了郑月嘉膝边。

        门前侍立的太监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奔出去,去慎行司传话。

        皇帝看了一眼宁妃,见她怔怔地站在灯下,浑身都在轻轻地发抖。

        “宁妃?”

        “是,妾在。”

        皇帝看了看还跪在自己脚边的郑月嘉,又看向宁妃,“你怎么了。”

        “妾……手抖了。”

        皇帝压低声音道:“朕还以为,朕吓着你了。”

        郑月嘉趁着皇帝抬头的空挡,朝着宁妃轻轻地摇头。

        宁妃忙避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对皇帝道:“妾去给陛下重新沏一壶热茶。”

        皇帝此时什么兴致也没有,喉咙倒是真有点干疼,便没再问什么,摆手令她去了。

        宁妃转身走进后殿,合玉见她脸上煞白,忙上来扶住她道:“娘娘怎么了。”

        宁妃反握住她的手,“婉儿在哪儿?”

        合玉道:“杨女使……这几日都是跟着我们,这会儿应该在养心殿的月台下候着呢。”

        宁妃摁住自己的胸口,身子抑不住地抖。

        “好……好……你出去问她,有没有办法能救……救郑秉笔的性命。”

        合玉也是在宫里伺候了很多年的老人儿了,听她这么说,不由愣住。

        “娘娘,没有这个必要啊。”

        宁妃捏紧合玉的手腕,“你去替本宫问就是了!”

        合玉从来没有见过宁妃如此神情,心里也害怕起来,忙安抚她道:“好,娘娘不要着急,奴婢去问。”

        杨婉此时正站在养心殿的铜鹤雕下,这几日她偷偷去太和殿看了邓瑛几次,但却没有让他看见自己。他人很沉默,但手上的事一刻都不曾停。太和殿的工程在他的带领下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杨婉站在暗处,亲眼见证了琉璃瓦顶全面盖覆的整个过程。他站在月台上,从容地调度匠人,监察所有复杂的工艺,就像杨婉说的,他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只有在匠人们去吃饭的时候,才一个人独自坐在月台下面出神。

        他终究没有听杨婉的话,好好吃饭,喝水。

        但杨婉明白,这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惩罚和处置。

        人不能太自作聪明,自以为看得透人心,就贸贸然地撞进去。

        做了近十年的学术,各种白眼冷漠,结果推翻重来,沉沉浮浮的事,杨婉也经历不少。她深知,内心强大的人,往往希望倚赖自己做最初的挣扎。

        于是她总是趁着邓瑛还没有回值房之前,偷偷找李鱼给他塞坚果,令杨婉欣慰和开心的是,每日她带过去的坚果,无论多少,第二日都会被邓瑛吃掉。

        今日她去送坚果的时候,发现邓瑛平时放坚果的那个箱屉居然是打开的,她便拿出柜里的罐子,想把带来的坚果灌进去,谁知竟在里面捡到了一朵用木头雕成的芙蓉花,很小,但却能看到每一瓣花瓣的纹理,杨婉将花托在手中细看的时候,发现花蒂上甚至还穿了孔,竟然可以做一颗穿在玉佩上定珠。

        她赶紧解开她自己腰上的玉佩,将这颗芙蓉花定珠穿在悬璎上。

        这个回应很克制,但杨婉太喜欢了,

        于是,整一日下来,她没事就想去捏那颗花珠两下。

        这会儿她正闭眼捏珠子打发时间,忽然看见慎刑司来了几个人,不由心里有些担心宁妃,但没过一会儿,却见是司礼监的秉笔郑月嘉被架了出来,也就没太在意。

        谁知不多时,合玉竟匆匆地从月台上下来,也没等杨婉开口,拉着她就避到了月台后面。

        杨婉看她神色不大好,忙问:“出什么事了吗?”

        合玉侧身朝外面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过来,这才拉着她的手对她说道:“女使,娘娘让我问你一句,你有没有法子救救郑公公。”

        “郑公公?他怎么了?”

        何玉压低声音道:“陛下要杖毙他。”

        “杖毙?为何啊。”

        “奴婢也不知道,今日陛下一连批了两个时辰的折子,不知怎么就恼了,叫了慎行司的人来,说是要把郑公公拖到午门去。奴婢看着娘娘在里面听到这个事的时候,神情很不好,连眼睛都红了。”

        杨婉来不及去想宁妃为什么要她救郑月嘉,但她还是冲合玉摆了摆手,“你先别着急,让我想一想。”

        她说完转过身低头回忆了一遍这几日的事。

        张展春的死带来了京城的“文潮”。杨婉试着拿捏了一下白焕等人的态度,猜到内阁这次应该没有和皇帝站在一边。皇帝被这些文人给逼得受不了,陡然间怒气撒到了司礼监的三号人物身上,但这显然是皇帝在没有内阁辅助的情况下,一时冲动之举,一旦杀了郑月嘉,即是变相承认了司礼监的罪名。

        想到这里她忙转过身,“合玉。”

        “奴婢听着呢。”

        “你去告诉娘娘,让她问问陛下,今日杀了郑公公,明日何大伴该如何?”

        合玉有些踟蹰,“就……这样说就能救下郑公公?”

        “对,你让娘娘试试,但是请娘娘记着,说的时候不能红眼,她是皇妃,这是为陛下好的事。”

        她说完这句话,自己忽然愣了愣。

        是啊,这是为陛下好的事,那宁妃之前为什么会红眼呢。

        杨婉在一阵错愕之中,想起了宁妃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婉儿,不要在宫里,和那个人走这条路,你不会开心的。”

        所以……

        “等一下合玉。”

        她忙跑了几步追上合玉。

        合玉回过身  ,“还有话要我带给娘娘吗?”

        “你跟娘娘说,无论如何,都要冷静一点,能不能救得了郑公公,完全在于陛下肯不肯信娘娘是真心为陛下好的。绝对不能让陛下感觉到,娘娘是在为郑公公求情,否则不光郑公公活不了,娘娘也不会好。一定要让娘娘把这句话听进去啊!”

        合玉听不明白,但还是冲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反身奔月台上去了。

        杨婉看着合玉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

        原来,她对杨婉的理解,袒护,和包容,之所以和杨伦他们完全不一样,是因为,她的心里竟然有这样一段情。

        杨婉想着,不禁抬头朝养心殿上望去。

        殿内明亮的灯火反而照不出任何一个人的影子。

        好比世事洞明,佛心无影,最后反而要被七情六欲酿的酒活活淹死。

        杨婉迎着风咳了两声,呼吸方逐渐渐顺畅下来。

        不多时,殿门再次打开,一个内监飞奔下月台,朝着午门的方向去了。

        杨婉肩膀一塌,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靠着月台的冷墙,抬头望向头顶讳莫如深的天空。

        郑月嘉是什么时候死的,史料里好像并没有具体的记载。

        如果他原本应该死于今日,而因为杨婉有所改变,那是不是代表,她所在的这一段历史,也有生息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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