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少女
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一,午时二刻,钦天监监正汤若望在太监王承恩带领下,由承天门入宫,匆匆忙忙往乾清宫赶去。
“尊敬的公公,你可知道,皇帝陛下突然召见我所为何事?”
“这个,杂家也说不清,见了皇上,大人自然就知道了。”
汤若望忐忑不安,他在京师做钦天监监正已有五年,这还是第一次被皇帝单独召见。
这位德意志人聪颖博学,精力充沛,来中国不久便学会了说一口纯正大明官话,私下里更是以儒雅士大夫自居,很难想象这位对大明官场规则谙熟于心的儒生,另一个身份竟然是天主教传教士。
汤若望于天启初年由澳门北上,来到北京,在钦天监这样的清水衙门,被人排挤妒忌,处境颇为艰难。
那时,形若蛀虫的大明官僚盘踞着古老帝国最神秘的部门——钦天监,顽固不化,令人绝望。
不要说日心说之类的天文常识,便是日食月食基本原理,钦天监的官老爷们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更不要指望他们计算出日月食发生的准确时间。汤若望的到来,仿佛一股新鲜清风,撩开了钦天监神秘莫测下的腐烂霉变,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备受攻击。
好在这些都已成为过去了。天性爽朗的科隆人永远不会执念于过去的阴霾。
从本质上来说,汤若望是个浪漫主义者,和唐朝诗人李白、李贺以及本朝的徐渭相似。不过他的使命并非文学,而是传教。
这个心怀怜悯,富有教养的传教士,从走下帆船舢板,带着耶和华使命,踏上这块苦难深重的大地的那一刻开始,便决心将自己的毕生奉献在这里,拯救大明数以万计的异教徒。
大明帝国江河日下,前途暗淡,然而汤若望的传教事业却蒸蒸日上,在他的努力下,越来越多的大明子民皈依天主教,其中不乏谙熟儒家经典的士大夫。
这些人左手四书五经,右手新约旧约,中西结合,其乐也融融。
崇祯年间,京城天主教信徒突破万人,声势颇为浩大。
南明末帝朱由榔,在举国沦丧,逃往缅甸,无力回天之际,也选择皈依了耶和华,甚至还派出使者向欧洲教皇求救,要他们以上帝的名义惩治异教徒野猪皮,十七世纪再搞一场十字军东征。
据说,几位诰命夫人对耶和华心生爱慕,常出没大教堂,以致坊间流传着关于她们的各种风流韵事。
汤若望显然不受这些言论影响,他平时很忙,实际上,只在某些重要场合比如祭天大典上才能见到他身影,王承恩最近一次见到汤若望是去年八月。汤若望和几个西洋人准确预测了一场日食,而钦天监的几个灵太郎推测的日食日期错的离谱,比预期晚了两个月。
事后,朱由检重赏汤若望等人,赐给三个外国人一共一两银子。同时严厉斥责三位能力堪忧的灵太郎,罚没他们半年俸禄,几位灵太郎对此倒也不在意,因为他们已经半年没发一文钱俸禄了。
“几月不见,汤大人又瘦了,不知京城菜肴可合你胃口?大人还在吃蜗牛吗?”
王承恩笑盈盈打量着这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深情凝视汤若望蓝色眼眸,肥胖的脸上浮现出猥琐笑容。
汤若望来到中国之前,便对明国风俗有些了解,来到北京后却被京师断袖成风所震惊。
“谢谢公公关心,上帝保佑,”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已经不吃蜗牛了,毕竟在京城蜗牛太难抓了。”
红毛鬼子喜食蜗牛算是京师官场八卦之一,王承恩也有耳闻,今日看来,确有此事。其实蜗牛不过是道法国菜而已。
眼前这个身材矮胖的宦官对汤若望有非分之想,他那眯缝的小眼睛,他那肥厚的大手,以及竖起的兰花指,无不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上帝啊,便是在社会风气开放的亚平宁半岛,也不会有人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啊。”主啊,宽恕这些无耻放荡的罪人吧。”
”汤大人,皇上招你所为何事,杂家也不知道,不过皇上早朝时龙颜大怒,亲手杀了人,你可要小心些。”
王承恩含情脉脉,兰花指蠢蠢欲动。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大殿,朱由检正在享用他的午膳——一条腌鱼,两片咸菜,半碗米饭。远远望见一个金发碧眼的欧洲人走进大殿,径直朝自己走来。
朱由检微微一笑,他知道来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汤若望。这位天主教传教士历经天启崇祯顺治康熙两朝四代,最后被小人陷害,险些被康麻子凌迟处死。
他擅长历法,数学,对火炮铸造也有一定心得,明末清初来中国传教士大都是以军事专家的面目取得统治阶层信任的。不过相比火炮火枪队列战阵,朱由检皇帝最看中的,却是德意志人对历法的独到研究。
汤若望倡导的新式历法,明显要比钦天监的那些老朽们高明。
国之将亡,必有乱象。从天启末年开始,大明便进入地狱模式,水涝,旱灾,鼠疫,小冰河气候,崇祯年间广东甚至下起了大雪。
还有频繁发生的日食月食地震等大凶之兆。在这种背景下,天文学作用更加凸显。
从西汉初年开始,董仲舒天人的感应学说便被历代统治者所信仰。崇祯皇帝性格多疑,对各种谶纬迷信深信不疑,明末民间流传不少歌谣谶语,大致意思都是说崇祯无德,所以天降异象。
因此,汤若望这种人的存在对大明来说具有某种政治意义。
有了这样的专业人才,无论是日食月食甚至是荧惑守心,统治者都能从容应对处变不惊,从而让皇帝在大臣面前保持威仪,从逻辑上证明自己统治的合法性。
汤若望走到皇帝跟前,像其他大臣那样下跪叩拜。“亲爱的皇帝陛下,请原谅臣忙于观测天象,忘了给您做元旦朝贺,臣受到王公公召唤,赶来晋见,不知陛下召臣,所为何事?”
朱由检微微颔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对德意志人的温文尔都颇为满意。
看到传教士身上穿的棉袄和王承恩身上的一样破烂,朱由检眉头微皱道。
“汤大人,半年不见,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朱由检显然忽略了崇祯十六年春季爆发的京师大鼠疫对京城官员的影响。
物价腾贵,物资匮乏,北京城内大米涨到五两银子一石,实际上,即便是用平日的五倍价格,也还买不到。像汤若望这样穷困潦倒的官员在京城不在少数。
“尊敬的陛下,臣没有多少积蓄,您知道,钦天监那点银子,只够勉强度日,而陛下又很久没发官员俸禄了。”
承恩拼命向他使眼色,示意汤若望不要再说下去。
朱由检眉头皱紧,继续问道:“你们钦天监有多久没发俸禄了?”
汤若望抬头望向朱由检,伸出三根手指。
没想到连钦天监也会被拖欠俸薪,更不必说其他衙门了。
“那你这些日子是如何过的?”
汤若望每月俸银二十两,钦天监算是朝廷上下最清水的衙门,没有半点油水可捞,二十两银子还要养活他的两位副手,靠这点菲薄收入,日子必然过得很拮据。
“回禀陛下,臣偶尔也会接点私活,弥补收入,帮京城内的达官显贵们占星,哦,用你们的话来说,是算命,”
可以想见,红毛洋人的占星术在明人士大夫之间并不怎么受欢迎,估计也不能为汤若望带来多少收入。
站在旁边的王承恩面如死灰。依照大明律,钦天监官员只能为皇家服务,汤若望这种情况,是要杀头的。
”哦,”崇祯皇帝神色颓然。怪不得最后自己落得众叛亲离,像这样长期拖欠俸银,还能指望谁忠君报国?忠臣良将也是要吃饭的。
“成祖爷显灵了,哦。按照你们德意志的说法,是主的神迹,总之,朕现在有钱了。王承恩,给他发钱。”
王承恩连忙从袖中取出个沉甸甸的袋子,转身递给汤若望。
汤若望接过装满黄金的袋子,小心翼翼打开袋子,捡起一小块,身体颤抖。
“仁慈慷慨的皇帝陛下,大明的守护神啊,愿上帝永远保佑你!”
崇祯皇帝微微一笑,“朕自有先人保佑,你们的上帝朕是不信的,朕问你,你的新历法准备的怎么样了么?”
德意志人连忙收好黄金,神色凝重道:“回禀皇帝陛下,已经准备就绪,臣与几位副监正反复商议,决议就在今年年中开始,”
”好!”
崇祯十年,汤若望参与修编历法,成稿后名为新历法,当时的主持人是徐光启。新历法一经问世便受到守旧派攻击,所以难以推行。到崇祯十六年,在钦天监屡次预测天象失败后,崇祯终于排除万难,决意推行新历法。
然而还没大规模推行,大明便亡了。
“有了你的新历法,时间便可重新拟定,大明必然焕然一新!!”
历法对古代统治者重大意义不言而喻。
在这个文盲率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时代,谁拥有历法,谁就控制了时间。
而谁能控制时间,谁就能控制历史。
王承恩在连忙附和道:“汤大人,皇上天天都在念叨你呢!”
汤若望俯身行礼,向皇上表达感谢。
“不过今日朕召你前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朱由检抬起头,目光炯炯。
“哦?”汤若望感觉有些不安,大明皇帝不会是让他去铸造火炮吧?
天启年间,汤若望和几位传教士在澳门铸造火炮,炮成后,试射炸膛,当场炸死十多个明军。这次事故充分说明,近代军事工业不是几个外行传教士能轻易搞定的。
哪怕汤若望已经通晓火炮研制的全部原理。
明末葡萄牙传教士耗费十年心血研制的先进火炮最后被孔友德白白送给了清军。
“你放心,朕不是要你去铸造火炮,也不要你改良火药,”
听皇上这么说,汤若望顿时如释重负。
“朕知道你是传教士,是上帝福音的使者,哪有上帝使者兼职铁匠的?”朱由检微笑着望向汤若望,接着道。
“你不擅长行伍之事,其他人可能擅长,朕听说,近几年有不少欧洲人来到东方,确切说是到了澳门,其中不少人还发了财。朕前思后想,总觉得这些人中会有大明需要的人才,”
汤若望连连点头,令他意想不到,这位大明皇帝对欧洲事务了解甚多,说话颇具西方色彩,总是开门见山,没有儒生士大夫那些繁文缛节。
“回陛下的话,的确如此,自从马可波罗那个骗子出名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海盗们便传言在东方,尤其是中国,遍地都是黄金,因为马可波罗这个骗子,欧罗巴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渴望造福世界的正直的绅士都被骗到东方。”
“渴望造福世界的正直的绅士?”朱由检听了这话冷冷一笑,充满殷切望向汤若望:
“你们正直不正直暂时不去讨论,朕就问你,在你认识的人中,有没有真正懂得军事技术的,什么火器铸造啊,工程建设啊,黑科技啊,”
汤若望沉默不语,旁边王承恩却有些不耐烦,李若琏却是聚精会神听皇上和西洋人对话,费力消化其中含义。
“仔细想想,有这样的人吗?”朱由检紧追不舍。
金光他一心想着攀登科技树还想搞搞所谓黑科技,不过内心深处对是否存在这样一个改变历史进程的人,并不抱太大希望。
人才啊,大明最需要的是人才。可惜朱由检身边可用的人才,在他登基以来的十六年里,几乎被他斩尽杀绝了。
汤若望作为中国天主教负责人之一,人脉极广,实际上,从某种程度上说,此人的情报能力与荒废之后的厂卫不相上下。
当然,厂卫已经濒临崩溃了。
“尊敬的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传教士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抬头望向崇祯皇帝。
“臣忽然想起一个人,他已经符合皇帝陛下的要求,这位绅士名叫塞万提斯,我与西班牙人曾有过一次美丽的邂逅,那是三年前,在澳门,“
”说下去,“
朱由检对塞万提斯的故事充满兴趣,他知道这家伙刚写出小说《堂吉诃德》,稿费真的手软,俨然已是世界左杰首富。
没想到此人除了写小说,还会制造火器,简直就是全才啊。
”那是六年前一个昏暗闷热的午后,凉爽的海风吹拂着澳门氹仔酒吧前台,西班牙人点了杯高度烈酒,三杯酒下肚,开始向我诉说自己的传奇经历。“
朱由检眼皮有些沉重,他昨夜只睡了四个小时,此时强忍住不让自己睡着,以免错失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那是一个玫瑰色的故事,故事的开头却是黑色的,那年塞万图斯十八岁,安戴尔小姐也是十八岁,他在诺曼底城堡第一次看见她,便被她的笑容所吸引,
”够了!这个人在西班牙做什么?“
朱由检对欧洲古典爱情故事并不感兴趣,尤其是骑士小说中幼稚可笑的爱情。
“噢,他是西班牙皇室工匠,曾参与设计建设马德里棱堡要塞。”
“棱堡要塞!“
朱由检强压住内心狂喜,迫不及待问道:”他懂火器吗?”
这个时期,西班牙棱堡防御体系领先东方上百年,火器至少领先也有五十年,此人对朱由检的重要性无须多言。
“陛下,以您的睿智一定知道,在过去三十年,西班牙帝国枪炮足以横行欧洲,其中大半都是由皇室工匠设计的,虽然大不列颠现在已经有取代之势。”
朱由检对欧洲史一无所知,不过他相信一个德意志人在评论西班牙和英国时,是没有理由说谎的。
“他为何要到澳门?”
“陛下,因为爱情,准确是出身卑微的工匠爱上了拥有高贵血统的公主,身份的差距注定了悲剧的发生,如古希腊悲剧中演的那样·····”
穷小子和公主的爱情故事,俗套而狗血。
“这个塞万提斯现在何处?还在写小说吗?”
“陛下,是塞万图斯。”
”他在哪里?”朱由检迫不及待问道。
“那次聊到最后,他说他想去日本,第二天便乘船出海,然后就没有消息了。”
汤若望脸上略过伤感之色,他虽然只和西班牙人喝过一次酒,却被这个勇敢追求爱情的铁匠深深打动,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倭国?”
朱由检明亮起来的眼眸很快暗淡下来,喃喃自语道:”那可不太好办了,日本现在对西方人可不友好,除了荷兰人。”
”陛下也知道日本发生的事情?”汤若望胡须颤抖,情绪激动。
“朕如何不知,天启年间,倭寇便开始屠杀天主教徒,在岛原,数万名倾向天主教的日本居民被幕府军队杀死,”朱由检神色凝重:“这个塞万图斯多半已是凶多吉少,不能为我大明所用,可惜了!“
“是啊,以他的身份,留在日本多半已经被野蛮的幕府将军处死了,”
望见皇上坐在龙椅上神色颓然,沉默许久的李若琏主动请缨道。
“末将愿去日本!把此人带回,为皇上效力!”
朱由检抬头望李若琏一眼,轻轻摇头,叹息道:“李爱卿忠勇可嘉,只是你不知倭国凶险,你去了只是白白送命而已,“
崇祯皇帝所言不虚,此时江户执政的倭酋德川家光,与他爷爷德川家康一样,都是龟孙一般的存在,谋略谈不上多少,却是极为阴险猥琐,再说倭国已实行了锁国令,想在幕府将军眼皮底下将人带出来,绝非易事。
”此事罢了,李若琏,朕以后还要扩建锦衣卫招募新军,事务繁杂,你留在京师还有大用处,”
汤若望微微点头,作为被日本迫害的天主教徒,他对岛国的现状也是了解的。
然而不等崇祯皇帝说完,却听咚咚声响,李若琏跪倒在地,使劲撞向地面。
“皇上,末将乃一介武夫,却也知道主辱臣死的道理!便是刀山火海,末将也要去走一遭!把那个塞万提斯给皇上带回来!为大明效力,皇上不必担心,末将自幼追随镇抚司旗官沈炼学习武术,虽不敢说是咱大明锦衣卫第二高手,第三第四也是能排上的,混入倭国,不在话下!”
朱由检微微一笑,“朕且问你,镇抚司第一高手是谁?”
“东厂厂公方正化!”
朱由检还想询问方正化有没有练过葵花宝典辟邪剑谱,却听李若琏接着道:
“北镇抚司千户高文彩,忠勇无双,可堪大用!没有臣,他也可以代替,皇上不必担心!”
王承恩见状,转身对朱由检道:“皇上,李大人忠义可嘉,武艺高强,足够成事,再说事已至此,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找几个死士,去倭国试试!”
朱由检站起身,离开龙椅,来回踱步,沉吟不决,王承恩说的不错,可是他不想再失去这样一位忠臣。不知过多了很久,崇祯皇帝颤巍巍走到李若琏身前,举起衣袂,拭去锦衣卫额头鲜血。
“皇上,不可,”
崇祯皇帝抓住锦衣卫伸来遮挡的手,语气激昂道:“太祖爷当年创立锦衣卫,距今两百多年,锦衣卫乃天子爪牙,天子器重!朕有你这样的爪牙,甚是欣慰!王承恩,给李大人准备五十两金子!“
说着拍了拍李若琏肩膀,凑近耳边,低声道:”此去岛国,九死一生,你可便宜行事,必要时向倭寇许诺割让辽东都是可以的,当然,你对倭国的所有承诺,朕都不会兑现的,”
“汉有班固,孤身虎穴,力挽狂澜!朕有李若琏,又何惧哉!若你这次能找到塞万图斯,将其平安带回大明!指挥使的位置就给你坐!!骆养性那几个混账东西,祸害大明,朕早晚要扒了他们的皮!”
李若琏握紧那把破损不堪的绣春刀,神色自若道:
“皇上此言,臣愧不敢当!臣孑然一身,愿为闲云野鹤!托陛下洪福,只求能从倭国平安归来,加官进爵之事,还是留给别人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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