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等红衣
徽山姊妹瀑布层层叠叠,至最后一条瀑布倾泻而下时,跌水万钧,轰响声传出半里之外,却有一名青年男子坐在下面,袒露上身,用后背扛起激流,全身肌肤被冲击得由红入紫。水雾迷朦中,这人头顶映射出一道彩虹,大水潭附近青苔密布,秀木扶疏,风景旖旎。一位中年道士神出鬼没,没有惊扰徽山任何暗哨桩子,便来到瀑布附近,遥望那个年轻人,见他身形摇摇欲坠,继续死抗就要伤及肺腑,寂寂无名的山野道人一挥袖袍,将年轻人从瀑布中扯出,正是在以毒攻毒疗伤的刀客袁庭山被耽误了练功,本来眼神阴鸷,一柄以绳索捆绑在手腕上的朴刀就如青龙出水跳出水面,一刀在手,随时可以出招毙敌,袁庭山的谨慎,可见一斑。只不过当袁庭山看清来者面貌后,便是以他在徽山出了名的薄情寡义,也立即跪在潭边大石上,朗声道:“钜鹿人氏袁庭山见过仙长,云锦山仙长赏赐数颗仙果大恩,袁某铭记于心。”
在龙虎山十年一钓的中年道人摆摆手道:“贫道只是来徽山大雪坪为轩辕敬城送行,见你行功走岔,疗养内伤过犹不及,才冒昧出手,莫要怪贫道多此一举。”
袁庭山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道:“袁某不敢!”
道人见这年轻后生言语恭敬至极,右手却一直死死按住刀柄,不以为意,只是一笑置之,略带感慨道:“钜鹿是八方辐辏之地,若说昆仑是龙头,东海城是龙尾,那钜鹿便是龙角,此地人士,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便是大圣大贤之辈,少有庸人。”
袁庭山半跪在巨石上,直视道人,缓缓说道:“袁庭山见识短浅,不知这些门门道道,只是在钜鹿呆不下去,就出来讨口饭吃。袁某听闻龙虎山天师必通晓谶纬相术,仙长莫非是天师府里的老前辈?”
中年道人摇摇头,并未故弄玄虚,而是坦诚相见道:“贫道虽姓赵,却并非出自那天师府。只是借龙虎山这块福地结茅修道,不问世事,就当是为子孙谋几分阳福积几分阴德。故而道心不纯,已经有些年数碌碌无为。”
袁庭山虽粗鄙,斗大字不认识几个,却也心眼伶俐,很好掩饰掉听到道人不是天师府贵人的失望,神态谦恭大声道:“仙长分明已是陆地神仙一般的天人,哪里是我辈俗子可以妄加揣测。”
相貌平平的道人从袖中掏出一本泛黄书籍,遥遥丢给袁庭山,言谈嗓音轻微,不像袁庭山那样鼓足中气说话,可他声音却在瀑布轰鸣中清晰可闻,丝毫不差,“轩辕敬城自求天劫,但其实最后一道粗壮如峰的天雷后,仍是余下了一魂一魄,故而贫道才有方才送行一说。细算来,贫道与你在云锦山相逢,你的杀气惊走潭中那尾即将化龙的蛟鲵,是一缘,相逢数人,唯有你肯吃下竹篮名诛心的野果,又是一缘,贫道修的道,是最无趣的隐孤二字,与那佛门流于辟妄的野狐禅几乎无异,有缘就需解缘,今日便从轩辕敬城那里为你要来一部书,是轩辕大磐百年砥砺的习武心得,并不拘泥于刀法,你可循序渐进。”
袁庭山接过那部起始书页泛黄、越往后越崭新的秘笈札记,最后十几页,甚至连墨香都闻得到,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袁庭山也不是一个初出茅庐只知积攒虚名的鲁直游侠儿,在人精扎堆的徽山上耳濡目染,人情世故烂熟于胸,更何况徽山鱼龙混杂,最不缺的就是江湖秘闻与小道消息,江湖武夫,除去历朝历代手段通玄的陆地神仙不算,从来都是一辈比一辈愈发生猛厉害,也没有说谁活了岁数多一些就肯定更牛气,那与龙虎争道门领袖的武当山,年轻掌教入了天象,那活了一百五十年的炼丹宗师宋知命可曾入了金刚境?故而武道秘笈上乘与否,与棋谱是一个道理,越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越发不值钱,轩辕大磐是当世货真价实有数的天象高手,他的毕生心血,岂可用金山银山衡量?别说一个轩辕青锋,就是十个拿来换,袁庭山都不正眼瞧一下!
但生性凉薄的袁庭山悚然一惊,面露凝重,先小心翼翼将这书揣入怀中,站起身弯腰以示郑重,抬头问道:“仙长要袁庭山做什么,刀山火海也去得!袁庭山虽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但这在你情我愿前提下说出嘴的诺言,倒还真值些银子。”
中年道人开门见山道:“如虎添翼,才会生乱。你已见过那北凉世子,贫道不要你去杀他,只需你铲除此子的羽翼即可。你读过轩辕大磐修行心得后,刚好可当作武道磨砺。”
袁庭山哈哈大笑,“这笔买卖,仙长可是吃了大亏,以袁庭山的臭脾气,别管他是什么世子殿下,便是北凉王或是皇帝,只要惹恼了老子,也要一刀剁下马来!”
中年道人出现一抹稀罕的恍惚,转头望向那座天劫过后坑坑洼洼的大雪坪,喃喃道:“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一字最是能杀人。”
情字可误人。
情字可杀人。
故而吕祖曾传留佩剑悬于大庚角檐,传授慧剑斩青丝道法与后人。
即便这仅是看似中年的道人早已超脱,此时仍是喟叹道:“轩辕敬城,既然明知强求不来,那般付出,又是何苦来哉?一身才华,贫道生平仅见,若是用在徽山以外,天地何人何事能让你束手束脚?怎就为了一名女子,便赌上一切,只为了能远远瞧上几眼?相争不如不争啊。还有你这痴情却不懂情的女子,纲常伦理道德羞耻,不顾便也不顾了,怎的连谁对你好都罔顾了?你口口声声不挂念轩辕敬城,可若真不挂念,为何要如何让轩辕敬城不痛快,便如何悖逆行事?人与人相遇,结缘无非善孽两种,孽缘就不是缘了?”听不真切的袁庭山试探性问道:“敢问仙长那轩辕敬城果真入了陆地神仙境界?”
道人点头道:“是大长生无误。”
袁庭山一脸神往自言自语道:“大丈夫当如此!”
青年随即吐了一口唾沫到潭水里,愤愤道:“这陆地神仙不当也罢,媳妇都给人当作双修鼎炉,当了缩头乌龟二十年,天底下就没比着更憋气的事了!”
中年道人平淡道:“设身处地,你若是轩辕敬城该如何去做?”
袁庭山一脸唾弃,毫不犹豫道:“要老子是轩辕敬城,先甭管杀不杀得了老祖宗轩辕大磐,先把那破鞋婆娘给宰了,剁碎喂狗!轩辕敬城真不是个爷们,还他娘的把那破鞋当女菩萨供起来养活,老子想想就火冒三丈。”
道人笑着摇了摇头,“以后你就会明白,有些女子,明知很不好,可就是放不下的。”
“嘿,我可不希望碰上这类破鞋娘们。”
袁庭山愣了一下,忐忑问道:“仙长也曾遇到过?”
中年道人没有直接答复,而是微笑道:“我辈修道,前人们写了无数典籍,都是障眼法,说一千道一万,其实不过是在求一个真字,而真往往与情相连,真情真情,需知天道与人而言,忘情并非无情啊。”
杀心戾气一直深重的袁庭山面对这位神秘道人,无形中弱了气势,问道:“仙长是在教训袁庭山?”
这道人打了个玄机,微笑道:“贫道与你不可再结下缘分了,命理气数,本就一团乱麻,你就不要再给贫道出难题了。”
袁庭山好奇问道:“气机这玩意,我还感觉得到,知道仙长所在道门有听息内视守窍几个说法,也都可以在己身上验证。可气数一说,袁庭山真不相信。”
中年道人笑道:“你可是只相信手中刀?”
袁庭山全无半点愧色,重重点头道:“当然!袁庭山以前不信爹娘,以后不信媳妇,更别说其他人,就信手里这把刀了。”
一片枯黄秋叶在空中飘零,中年道人凌空屈指一弹,黄叶飘荡而去,枯叶如刀锋,将袁庭山身边一只灰蝶切割成两半,灰蝶散落于水面,被一尾鱼吞下腹中。
中年道人轻声道:“你可相信,这便是气数?可相信贫道因此举动而折了数日清修的福运?天地演化,自成方圆世界。人生命数,自有规矩准绳。这是道门故作艰深晦涩的托辞,不如俗世说法来得生动,人心有杆秤,家家难念经。人活一世,或行善或为恶,这就如同在与老天爷做买卖,都在正正负负之间徘徊,顺势而动的,便可以视作积攒点滴的功德钱,都是相对精明商贾,这才是儒释道三教的真正根柢,这也是为何诸子百家中到如今唯有三教鼎立,如墨家之流,就贫道来说,宗义立意很不错,可惜却是没能逃过亏本的下场啊。说这些,你兴许不爱听,那贫道再说些具体的,天师府有一座龙池,豢养蛟鲵等十数种天南地北找寻而来的灵物,以灵气培植池中莲花,此莲又名长生气运莲,最底下一朵,已开一千六百年矣。如今龙虎山气运正值旺盛,莲花可多达一十八朵,五百年前武当上势大,龙池气运莲不过寥寥六朵而已,最近百年,齐玄帧飞升,一位天师为皇帝逆天改命,到后来龙虎山开始掌教天下道门,都有莲花新开。你当真以为赵丹坪当年下山去京城只是与掌教赵丹霞的兄弟意气之争?需知那一年气运莲无缘无故凋零三朵,这可是当初徐骁兵锋直指龙虎山都不曾出现过的境况,随着武当上新掌教与天地接连了气运,龙池再度凋谢莲花三朵,袁庭山,贫道如此说来,你可知那些天师府黄紫贵人是何等殚精竭虑了吧?至于被你十分瞧不起的轩辕敬城,对于气数格局学说,此人比较贫道并无逊色,甚至犹有过之,至于贫道为何如此推崇轩辕敬城,便不说与你听了。不达天象,不碰天机,并非先人故意耸人听闻。”
袁庭山听得目瞪口呆。
中年道人自嘲一笑,干脆盘膝坐下,“生死两朝杖,修道三甲子,当初误入歧途,偏偏修了个隐孤,这一说开了去便止不住话匣子喽。也罢,今天只管说尽兴了。说了龙池气运莲花,再说那吴家剑冢有一座葬剑山,插满十数万柄古剑名剑破剑断剑,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周岁时抓周,吴家子孙降世后,才会走路,就会由长辈领着孩子去剑山,寻到一柄性命剑才可下山,你是否相信有人在几岁孩童时便上山,却在那座剑山呆到老死都无法下山?”
袁庭山坐近了中年道人,纳闷问道:“不饿死?”
道人淡然道:“十岁之前剑冢会有守山人送些饭食,十岁以后,听天由命。”
袁庭山不是一味小心谨慎不知好歹,距离近了,便松开刀柄,搁在一旁。听到这从未听说的秘闻,袁庭山撇了撇嘴,对那吴家剑冢露出不屑,讥讽道:“吴家剑冢风光也就是当年九剑出北莽那会儿风光,这百年新老剑神,都跟他们没半颗铜钱的关系。”
中年道人淡然道:“你知道邓太阿?”
袁庭山豪气笑道:“那是自然,如今剑道高手就数这家伙最有仙气,袁某迟早要将这家伙当作一块磨刀石!”
道人望向水雾升腾的潭水,说道:“世人只知邓太阿横空出世,一出手便是与武帝城王仙芝打得天昏地暗,不分胜负,后来寻了吴家剑冢一次晦气。却不知邓太阿练剑,正是在剑冢剑山,这人本是吴家私生子,被剑冢发现后,六岁时抓回家族,按照宗规丢到了剑山上,不曾想这一丢,就丢出了个想入剑仙境就随时可入剑仙境的大才,王仙芝不愿做天下第一,邓太阿也不输几分了。”
袁庭山明显犹豫了一下,把一句话咽回了肚子,这可很难得。
中年道人体察人心洞若观火,微笑道:“你想问贫道与王仙芝邓太阿相比,修为高低?”
袁庭山被说破心思后也不客气矫情,咧嘴笑道:“袁庭山斗胆一问。”
道人似乎自谦道:“若说打架比拼气力,贫道当然是打不过王仙芝的,这姓王的后生,可是被龙虎山一个倔老头说成是吕祖再世都可与之一搏的武夫。以力证道,自古便是歧路,唯有被那后生一人给歪打正着了。”
袁庭山在云锦山深潭边上就清楚这道人说话口气大得可以容纳天下,听到中年道人将武帝城城主说作后生,也不大惊小怪,袁庭山啥都不信,就信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大爷,既然明摆着这位仙长是一位修为深不见底的高人,便是他说自己是道祖,是三清祖师爷,袁庭山也会捏着鼻子大声叫好。再者袁庭山更多感慨震惊于那王老怪的神通恐怖,啧啧道:“这老头儿,无敌了。”
中年道人轻声笑道:“君王一言定人生死。”
“要知三教至圣,更是可以借天地鬼神,一语成谶。百年来三教九流中脱颖而出的陆地神仙,屈指可数,倒是你这一辈,有望到达一双手的数量,缘于唇舌杀百万的那人闲来无聊,将亡了国的八国剩余气运都腾挪到另外一个棋盘上,袁庭山,你能否占据一席之地,贫道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看到。”
袁庭山惊喜道:“我?!”
道人平静道:“袁庭山,不妨与你实说,让你斩杀北凉世子未丰羽翼,折损了你许多气运。”
袁庭山几乎就要怒而拔刀,但总算忍住了冲动。
中年道人继续说道:“但你我这一坐,贫道终于还是还了些气运给你。”
中年袁庭山眼神如刀,问道:“仙长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对袁庭山独独青眼?袁某从不信天上能掉馅饼,就算万一真掉了,也砸不到袁庭山头上!”
道人望向那道彩虹,自言自语道:“当年贫道连同江山和美人一同辜负,执意入山修道,又是为何呢,贫道想了很多年,也没想通啊,所以很多事情,归根结底,是没有道理可说的。轩辕敬城为何独独喜欢那女子?她又为何明明看见轩辕敬城残余魂魄后仍是选择跳下山崖?还有那酆都绿袍为何对李淳罡一见钟情,一生再难忘?天地造化,灵气莫过于人,天机是何物,约莫是那人心吧。记得当年旁观齐玄帧与李淳罡相斗,李淳罡黯然下山,后来贫道专门为此事与齐玄帧相谈说道,最后问他为何终其一生都不曾离开龙虎山。”
袁庭山迫不及待问道:“是为何?!”
中年道人长呼出一口气,缓慢道:“齐玄帧说他十二岁开窍,自知是吕洞玄,便在等待一袭红衣,只是明知那一世等不到后,他才转世,只是再等。”
袁庭山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瞠目道:“齐仙人并未飞升,而是吕祖转世?!真有转世投胎一说?!还能自知前世?”
中年道人叹息道:“贫道也不知齐玄帧转世做了何人,这一世又等到没有。粗略算来,阴差阳错,自五百多年前吕祖算起,以甲子人生来计,该有十世了吧?”
袁庭山恍惚如入了魔障般莫名其妙狰狞起来:“嘿,什么吕祖转世什么齐仙人投胎,被袁某撞上那红衣,杀了再说,要这位做五百年仙人再等一世,老子这趟世上走一遭,就算没白走了!”
道人眯眼不语。
天机重重。
可惜袁庭山丝毫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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