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死人渡
霜露挂上眉睫青丝,她抬袖轻轻蘸去潮湿。
第一缕阳光抛洒,借着依稀的光,她垂首看着怀中安睡的祝眠,光线描着横斜枝丫印他脸上。他的眉上亦挂着晨露,清透晶莹。她低了低头,轻轻吻上那滴露珠。
祝眠睡得一向很浅,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能将他唤醒。但这一次,或许是她的怀抱太过温暖安逸,也或许是伤病齐发令他更加困倦疲惫。春容解了外衣作枕,垫在他的头下,随后挪到一旁,扶着树干艰难起身。
腿脚酸麻僵硬,她一瘸一拐走了很久才顺畅些。
她想找些吃的,她饿不饿无所谓,但祝眠受了伤、生着病,要吃些东西补充体力。可入冬的林间满是荒凉,她走到浑身发汗也没找到丁点儿水食。
一阵风过,远处突然传来些许与此间格格不入的响声。她一颗心揪起,只怕是新来的仇家,当即转身折返。
“救命——!救救我——!”
她忽然听到一声声呼救,是个中气十足的男性。
犹豫再三,她停下脚步。
这个时节进林子的多半是樵夫,对方遇到困难,她如果能帮一把,或许能换些水食也说不准,若运气再好些,还能觅来草药给祝眠服用。
如此一想,她循着声音快步找去,最终在一片枯草间找到一个坑洞,洞底困着一个穿着破旧棉服的汉子,瞧来像是饱经风霜的劳苦人。稍作沟通后,她得知这汉子确是樵夫,姓胡,误踩了猎户陷阱,因腿脚不便难以攀爬上来。她按照对方指点将柔韧的草编成长绳,一端系在树上后抛下陷阱。
“真是太谢谢你了。”胡大哥爬出陷阱后,不住地道谢,同时窘迫道,“救命大恩,我知道该好好报答,可是家里穷。哎,也不知道能为姑娘做些什么?”
“胡大哥哪里话,举手之劳不图回报。”她的手掌因编草绳而磨破了皮,却仍回以微笑,“只是不知胡大哥可带有水食?我——我丈夫也是勿触林间陷阱受了伤,我们身上无水无粮,只怕是……怕是难熬。”
“伤得严不严重?这些打猎的,也不知伤了多少我们砍柴的。”胡大哥是个跛子,左腿明显短了一截,“入了冬不好办,如果是春夏两季,林子里就能找点儿药草用。我这回进林子是想捡点儿柴自己用,不耗时间就没带干粮。但我家离这儿不远,要是兄弟他能动弹,跟着去我家里弄点儿吃的喝的。”
“他可能行动不便。但我们有马可以载着他。”
胡大哥虽跛着脚,但顾虑到祝眠伤得重,便尽力加快了步伐,跟着春容回到祝眠所在。
祝眠已经醒了,倚靠树干坐着,刀放在腿边,手中拿着春容留给他作枕头的外衣。他怔怔地,有些出神,甚至没有发现春容与胡大哥靠近。这在往常绝不会发生。
“你醒了。”春容行上前,从祝眠手中扯过外衣盖住地上的刀刃,以免吓到胡大哥。她欢喜道:“刚刚去林中找水食,虽未找到东西,但遇到胡大哥。胡大哥好心,他家在附近,可收容我们些时候,给我们准备些水粮。也能将你的伤好好处理一番。”
听到她的声音,祝眠回过头,看她粘灰落汗的脸颊,不由自主笑起。原来是去找吃的。
“妹子说哪里话,要不是妹子你救了我,这大冬天的,我估计得饿死在这儿。”胡大哥忙不迭地就要去看祝眠的伤势,“兄弟,我给你看看伤,这些混球猎户的陷阱可没少伤人,我也吃过几次亏。我看你这一身的血,伤得不轻啊!可得赶紧找郎中看看。”
胡大哥扒拉他的肩膀时,他本下意识要还手,却被春容按下,看着春容轻摇了摇头,他才放松下来,任由这个樵夫检查自己。在胡大哥的帮忙下,祝眠与春容一齐乘上马,祝眠在前,春容在后,时刻支撑着他的身子,让他坐着省力些。胡大哥在前牵着马,慢慢地带着二人回到家中。
土坯茅草房中很冷,又没有炭火,春容烧锅热水盛在盆里,用热气给祝眠取暖。有了些许暖意后,才将他的衣衫脱下,伤口附近的衣料已黏在伤口上,春容怕已经止血的伤口会因撕扯再度淌血,只拿剪子细心剪开周围衣料,拿热水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慢慢将黏在伤口处的衣料揭下。胡大哥找来件干净衣裳,撕成布条供他们包扎用。
等处理好伤口,饭也已熬好。稠稠的两碗白粥,配着三只蒸地瓜,虽没见荤腥,但已经足够饱腹。知道他们急着赶路离开,胡大哥又另包了几只地瓜,拿竹筒灌两筒熟水给他们带上。临走前,春容翻找着身上的物件,想要答谢胡大哥,却只找到一枚铜钱,是当日陆千钱赠她留作纪念的。她知道陆千钱的一枚铜钱代表着一个人情,自己头回出来走江湖,难保会遇到什么,便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她将铜钱收起,拿着那条赤狐皮围巾赠给胡大哥:“多谢胡大哥帮忙,身上没带银钱,这条狐皮围巾拿去典当应能值些银子,权当谢礼。”
胡大哥想要推拒,春容执意要他收下,他只能收了谢礼,又从家中翻出套干净棉衣给祝眠换上。祝眠一身衣裳被兵刃切得破破烂烂,难挡风,换上棉衣后暖和许多。春容一眼看出这棉衣虽有些年头,但棉花仍旧蓬松,想来胡大哥自己不舍得穿。
二人辞别胡大哥后,向着最近的码头行去。
最近的码头有个骇人的名字,叫做“死人渡”。
第二日上午,二人抵达死人渡。死人渡周遭有几间棚子,茶水酒菜皆有,却独独没有医馆。春容远远望着招幡,难免有些失落。
待靠近死人渡后,她忽然觉出周遭的不寻常来。
渡头停有船,棚中却无客。
“当心些。”祝眠低声提醒,手已握在刀上。
春容没有下马,而是远远向着船喊问:“船家,出船吗?”
船夫站起身,遥遥回问:“要去哪儿?”
祝眠的目光始终打量着四周。
答话时,春容留了个心眼,回说:“到对岸去!”
“可以,但马不能上船!”
春容左右看去,摆动缰绳驱马缓缓前行,周围仍旧没有动静。
“先去茶棚。”祝眠低声道。
不知缘由,但春容照做,在茶棚边上停了马。茶棚小二欢欢喜喜迎上前来招待,祝眠冷笑道:“多少银子,竟让堂堂剔骨刀来做个端茶送水的小二。”
剔骨刀刘玉盘,原先是个屠户,自屠宰中悟出一套刀法,入了江湖,仅用三年时间便闯出名气,五年后江湖无人不知剔骨刀。
春容抓紧缰绳,准备随时驱马奔逃。
刘玉盘当即冷下脸来,面露凶色:“一旦亲手宰杀祝眠,这消息传出去,不比多少银子都值钱?”
“下马,倒杯热茶。”祝眠叮嘱春容。
春容原不想下马,但看祝眠的目光,只得相信他,下马进茶棚倒水。柜台里站着掌柜,她留心多看了两眼,倒杯水的功夫便辨出对方的身份——睡狮。睡狮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作为杀手的代号。能辨出他的身份,全靠他手中那两颗核桃,他杀人,两颗核桃一出手,直取对方双目。核桃深深楔入眼眶,不等他取出,对方就已咽气。
端着茶水离开茶棚,递给马上祝眠,她又瞥向对面的酒肆。酒肆门边倚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精瘦老头,正百无聊赖地撑开衣襟,捉身上的跳蚤。这应该是红飞鼠,在知名杀手中,他的年纪最大,资历最浅。杀人是靠他那条暗红裤腰带,不动手时缠在腰间,动手时便作长鞭。
认出这二人后,渡口上望着这边的船夫也不再难猜,看他惯用左手,身量奇高却驼背的样子,多半就是沙驼子。沙驼子一直握着蒿子,恐怕他那根铁棍就藏在其中。
一个死人渡,已见到三名杀手。
祝眠接了茶,却未饮,而是颇为悠闲地说:“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春容无奈笑道:“什么事?”
“这个世上为什么要有杀手。”
红飞鼠捉跳蚤的手顿了顿,沙驼子将蒿子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刘玉盘也扯下肩上搭巾擦着手。
春容意识到周围的变化,却仍故作镇静地问:“为什么?”
“倘若哪日我金盆洗手,前尘旧怨一笔勾销,那些既放不下面子又放不下恩怨的人,就只能找些杀手来寻我麻烦。且不止要找一个。因为这世上任意一个杀手,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所以他们找了很多。”春容站在原地回说,“睡狮,红飞鼠,沙驼子。我猜酒肆中藏得还有别人,一旁那间包子铺里,恐怕也不会是蒸包子的人。”
一个个代号从她口中说出,祝眠稍觉惊讶,又道:“你看出这几个人的身份,却一定想不到,其实这世上有会蒸包子的杀手。”
经此提醒,春容忽然想起一对夫妇:“双蛮头1?”提及这个称号,她的脸色骤然煞白,传言这对夫妇会用一大张面饼将被杀者的头颅包成一整个包子上笼屉,惨无人道。
“只听说祝眠找了个婊|子的当老婆,就是你吧。”刘玉盘从怀中摸出他那把剔骨刀,“没想到啊。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对江湖上的事儿还挺了解。那两口子一大清早就开始和面烧水,这会儿不出来估计是在擀面皮,等会儿剁了你们的脑袋包包子,半点儿事儿都不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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