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对赵秀云来说,  这个年恐怕是她过的最难熬的一个,尤其是陆陆续续有人收到录取通知书。

  这回的录取有点奇怪,考多少分不公布,  有的人志愿填得形同虚设,  各校招生办有很大的权利,  觉得哪些专业缺人,  发来的通知书就写哪个。

  还有根本没填过的学校发来通知书,  一切都以组织统一协调为准。

  赵秀云都愁死了,  心想万一是个不喜欢的专业,  那她还能熬完,  要是不幸被录取到沪市以外的地方,才叫麻烦,接下来四年才更要熬。

  但现在难熬的是眼前,赵秀云填的几所学校好像在比谁出消息最晚,  连山东寄出来的通知书都到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一直到正月初六,赵秀云才收到震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专业是新闻,虽然和她本来填的有点出入,  也算没偏离太多。

  她的成绩是家属院最好的,78年的高考已经开始报名,来请教、沾喜气的人络绎不绝。

  赵秀云忙得晕头转向,还要准备搬家的事,  其实她之前已经把买下来的小洋房重新收拾过,  想着哪怕自己住不上,  也好往外租。

  搬家前两天,  她才腾出时间收拾东西,  每往背包里放一样,方海就叹口气。

  他现在算是定点上班,每个月哪怕调休,也只有四天假。他们这种情况还不能申请探亲假,以后一年也只有寒暑假才能在一起。

  赵秀云也有点舍不得,不过还是说:“等我毕业看看分配到哪再说吧。”

  读书只是一小段分离,以后的人生还长得很,方海的工作也还得筹划。

  方海知道这个道理,说:“也有好处,禾儿以后就可以走读,苗苗可以跟若云一起上下学,照顾老爷子他们也方便。”

  算起来,大家都有好处,只有他没有,越发可怜的样子。

  赵秀云自己带孩子那么多年,但随军快四年,多个人真的不一样,尤其是方海还能干,不知道省多少功夫,她有些感慨说:“日子很快的。”

  一天一天流走,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才来三年多,有时候觉得居然已经三年多。

  方海已经开始觉得度日如年,还有点醋溜溜地说:“我听人家说,大学生都白净得很。”

  白面书生,总是英俊的,戏文里都这么唱,谁高中谁就抛妻弃子。他原来觉得自己不大差,可是媳妇现在是大学生了。

  大学生啊,毕业就是五六十块工资,大好前程,这些日子他听着恭喜,还觉得有点慌张。

  其实这话说得委实没道理,工人、农民、知青都可以报名,说实话,就没有纯粹的知识分子,白天轧钢晚上背书的才是大多数,白净根本不可能。

  哪怕有,也就那几个。

  赵秀云说:“没事,我喜欢黑的。”

  黑的啊,方海想起来,考试的时候好像长得黑的更多一些,说:“就不能说只喜欢我啊。”

  赵秀云能说这话就不大容易了,到底觉得他也可怜,她最知道他有多想一家团聚,最后还是说:“嗯,只喜欢你。”

  方海一颗心填得满满,说:“我争取调到市里去。”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他这个年纪,以后也没多少风里来雨里去的立功机会,只能靠熬。

  赵秀云说:“嗯,记得每天一篇读后感。”

  方海哑火了,他就不知道,到底谁一天能写四百个字出来,四百!

  他真是每天掐着数,磕磕巴巴地写,现在勉强能语句通顺,但白话太多,不像书面语,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也是现在训练任务不重,方海虽然觉得难,还是说:“行,反正晚上没事做,我就死磕。”

  一个人,晚上还能干啥,学习呗。

  赵秀云拿枕头的手放下,说:“这个要不要就给你?”

  孩子刚跟妈妈分床睡也是,手里一定得攥着点什么有熟悉味道的东西。

  方海鼻子动动,问:“明明咱俩用的一个洗头膏,怎么觉得味道不一样。”

  赵秀云自己觉得没什么差,说:“你的错觉吧。”

  她把其他东西捆好放地下,又去翻床底。

  本来寒暑假还要回家属院,不用带这么多东西的,谁叫这阵子穷,眼看还少一分工资,能带走的东西,赵秀云都想带走,不然重新添置都得好几百。

  家一下子空大半,方海决定以后都吃食堂,连碗带锅赵秀云都要带走。

  她仔细看来看去,觉得没什么遗漏。

  孩子在楼下玩一圈回来,觉得家里空落落的,苗苗哒哒拿来自己的布老虎说:“妈妈,这个要带走。”

  还要在家待两天呢,孩子没它睡不着,赵秀云给她按回去,说:“不着急。”

  禾儿也有不少东西要带走,从床底拉出自己的宝贝皮箱。

  里头有什么,赵秀云都不大清楚,好奇问:“放的什么?”

  禾儿眼睛滴溜溜转,说:“是秘密。”

  大姑娘了,还秘密,人家不是说十五六岁才会心思多吗,她这才十一吧。

  赵秀云也就不问,说:“行,那你自己记得提。”

  自己的秘密自己拿。

  箱子其实挺轻的,禾儿晃两下,里头还有细响,又仔仔细细放回床底。

  方海看她们母女收拾东西的样子,就有点不得劲。

  但不管愿意不愿意,都是要搬走的。

  搬家那天,赵秀云险些没起来,气得踹旁边的人一脚。

  方海自知理亏,一早上忙来忙去,谁都不用搭把手,他自己把行李都搬到车上去,跟后勤借的小卡车,有个后斗,东西装得满满的。

  这么大动静,左邻右舍都来送,赵秀云一一道别,虽然不是再不回来,到底见面的机会少,要说的话一茬又一茬。

  苗苗乖乖巧巧牵着小黄,她没什么要道别的人,只是对上周杨的眼睛,笑眯眯摆摆手说:“再见。”

  小胖墩,过个年变得更胖,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还笑。笑笑笑,哼,进城她也是读小学,又不能跟在姐姐后面,也不怕还有人欺负小黄。

  周杨装作没看见,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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