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照
刚犯过错的孩子, 总是格外乖巧。
一连好几天,禾儿是见了人恨不得鞠躬问候,夹着尾巴做人, 大气都不敢喘。
方海头一次见她这样, 还有些担心道:“给孩子吓的。”
赵秀云最知道孩子, 不在意笑笑说:“等着吧, 过两天就故态复萌。”
哪回不是保证得好好的?孩子嘛, 有时候没办法用大人的标准去要求的, 即使是大人又能做好到哪里去。
方海这才放心。
“她这两天都不跑出去玩, 我见了都奇怪。”
打放假, 那是真没两天见过孩子的影子,家里好像小饭馆,到点回家吃饭。
赵秀云道:“月婷在家做作业,都不出门, 高明也好几天没见了。”
“他后妈还管他?”
“不管的吧,兴许有什么别的事。”
赵秀云这句话话音刚落,就看到高明的小脑袋出现在门边, 彼此都是吓一跳。
她拍拍胸口说:“找禾儿吗?”
高明点点头,补一句说:“赵阿姨, 方叔叔。”
还怪有礼貌的,赵秀云给他拿糖吃,对这个孩子她总是忍不住多心疼些。
高明手在裤腿上擦擦,接过来剥一颗, 歪着头等回答。
这个时候看, 他还是挺有小孩子样的。
赵秀云摸摸他的小脑袋说:“应该是乒乓球那, 你找找。”
高明一溜烟跑没了, 留下方海一脸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他对你的态度也好。”
对他就不一样了, 有点爱答不理,主动说话还得看人家大少爷心情。
赵秀云叹气道:“想妈了呗。”
孩子可怜啊,再摊上这么一个爹,说起来看的人都觉得不满。
她板着脸说:“这个高天,孩子孩子不管,什么人啊。”
但凡做爸爸的是个人,孩子也不至于过成这样。
方海未免她迁怒自己,郑重其事道:“我跟他可不太熟啊。”
虽说都是战友,营地那么多人,能认得脸、说得出名字就不错了。
赵秀云撇撇嘴说:“少来,我上次还看见你俩勾肩搭背的。”
方海直喊冤枉。
“我跟谁走路都勾肩搭背,顺路的事。”
然后快速转移话题说:“你不是有事跟我说吗?”
差点给忘了,赵秀云回过神来说:“过两天禾儿生日,你还记得吧?”
方海当然记得,说:“回头我请个假,咱们上城里玩。”
小孩子,有得玩是最好的,禾儿这两天战战兢兢地,也有怕妈妈把她的奶油蛋糕取消的因素,乍听到可以去玩,整个人快乐得一蹦三尺高。
又很快收敛起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谢谢爸爸妈妈。”
真是满院子的孩子,再找不到这么会作怪的了。
赵秀云点她的额头说:“你啊你。”
到底“你”不出什么来。
禾儿适时提出自己的小要求说:“妈妈,我们能带高明一起去吗?他还没有去过城里。”
家属院离市区坐车就这一个来多小时,妇女们一个月总要去一两趟买东西,哪有不带孩子的。只有高明,生下来没妈,打小在老家长大,后妈手里活着,是这两年他爸级别够才来随军。原来吃穿都成问题,更别说去城里玩了。
做妈的人啊,心地软,即使知道要多花钱,赵秀云也摸着女儿的头发应了。
禾儿高兴得不行,和要吃奶油蛋糕差不多,兴冲冲跑去要和高明说这个好消息。
高明家在另一栋楼,晚上楼道昏暗,禾儿三步往上跳,差点绊倒,膝盖上蹭一点灰,拍拍又站好,立定敲门。
来开门的是陈芳,她撇撇嘴没说话,要不是顾忌人家回去会告状,门当场她就甩上,只能不阴不阳地说:“不在,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哼,一天天不知道都在外面瞎跑什么,哪天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
满大院,禾儿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陈阿姨,也不应声,又是蹦蹦跳跳下楼。
她找高明一向一找一个准,逮着树下面喊。
高明从半人高的地方跳下来,随手擦汗说:“在这呢。”
夜里黑,这一片是没什么灯的,禾儿抬头看,怎么看都是黑黝黝的一片,连枝叶在哪都看不清,这要一个踩不稳,要出大事。
小姑娘挂油瓶子说:“说好晚上不来的。”
高明讪讪,没想到她这么晚还会来找,手上的东西拼命藏着,说:”我就今天。“
“不管今天、明天,都不可以。”
“好,这么晚你咋来了?”
禾儿险叫他气得忘记正经事,双手叉腰道:“我跟妈妈说好啦,等我过生日的时候,咱们就一起去城里玩。”
小姑娘洋洋得意,怎么样怎么样,她做得好吧。
高明嘴巴抿着,过会才嗫嗫说:“方叔叔同意吗?”
在他看来,热情友好的赵阿姨是好说话的,总是板着脸的方叔叔就不一定了。
禾儿茫然眨眨眼,还要爸爸说同意的吗?可是妈妈都同意了呀,一直都是这样的。
但小姑娘丝毫不慌张,生怕他因为顾忌不敢去,点点头说:“当然了。”
高明的嘴才松下来,他的人情世故锻炼于艰苦中,怎么看人脸色很有一套,当即说:“我有钱的,我给你买礼物。”
禾儿骄横地说:“你要是大晚上再来爬树找蝉蜕,我才不要。”
这多危险啊,妈妈说得对,这样做是不对的。
高明挠着头,家属院没人想挣这个钱,全便宜他了,他也是想着钱早落袋早好。
但禾儿这么说,他只能说:“好,我以后晚上不爬。”
又问:“王月婷去吗?”
禾儿摇摇头说:“她肯定不能去。”
小孩子诚实地吐舌头说:“她哥哥好像生我气了。”
小孩子的直觉是最敏锐的。
王文王武觉得妹妹原来皮归皮,这么大的胆子是没有,左右一估计,应该是方家那个撺掇,心里就有些不喜她们来往。
禾儿连着两次上门都遭受到一些明显的抗拒之意,也不想再去问,反正城里王月婷去过好多次,也不稀罕。
小孩子最喜欢这种叫了我没叫她的独特,高明隐隐高兴地回家。
禾儿想着他的话,到家问爸爸说:“爸爸,高明可以跟我们去城里吗?”
方海奇怪,刚刚她妈不是说可以,怎么还问一次?
他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禾儿两只手指绕啊绕,诚实地说:“高明说也要问问爸爸。”
原话好像不太是这个意思,但她说出来就是这样。
懂事孩子顾忌多,方海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摸摸大女儿的脑袋说:“只要你高兴,爸爸就可以。”
苗苗就不那么高兴了。
出发那天坐上车还一直盯着高明哥哥看,心想他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去?他去的话姐姐就不会只跟我玩了。
但她的活动一般是心里问完,就当问完,歪着头不说话,睫毛扑闪扑闪的。
赵秀云怜爱地捏捏女儿的小圆脸,过没多久孩子就趴在爸爸怀里睡着。
方海拍拍女儿的背,余光一直留意着另一边。
往常出门都是他抱小的,妈妈抱大的,一家四口并排坐。今天不一样,因为高明长得高,要买半票,禾儿还没买过票,眼巴巴看着。
赵秀云寻思多买一张多有一个座,也宽敞许多,给她买了一张。
人家就拉着小伙伴坐后面,一路上那叫一个叽叽喳喳,路边的树都能叫她说出花来,不知道的以为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进城,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高明也好糊弄,听她怎么说就怎么信,时不时流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
方海听了都想回头纠正,想想还是作罢,人家说的高兴、听的高兴,哪里轮得到他插嘴。
他压着声音说:“昨天我见老高,他还说将来把这小子送咱家当女婿呢。”
赵秀云不悦蹙眉,主要是对着高天这个人,神色嫌弃道:“小孩子就是玩得好,反而大人嘴上没把门。”
这个年纪的孩子知道什么啊,合得来就凑一块。
她还说:“我记得你以前跟七婶家的花花特别好。”
花花是哪个?
多少年的事,方海费劲巴拉出来,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啊
他疑惑道:“我都不记得,你居然记得?”
咋的,以前就上心他?
看他那得意样,赵秀云就猜出来一半,嗤笑道:“你那回被狗咬,不就是替她挡的?”
村里散养的旺财,撒腿跑起来那叫一个快,方海两条腿跑飞了都没跑过,结结实实在屁股上咬一大口,到现在还有个印。
他想起自己当时的“英姿”,哽住说不出话来。轻声埋怨道:“怎么你一说全是我的糗事。”
可不止这一桩了啊。
”小孩子,哪怕有别的事,过一二十年也只记得糗事。“
要么太好,要么太不好,平平淡淡的那些,他自己都未必想得起来。
话到这,方海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赵秀云小时候有啥丢脸事。
一个村里的,上下差着岁数,又是男孩女孩的,没怎么在一块玩过,好像大家一提起赵秀云,就只想得起是赵家那个在读书的漂亮姑娘。
他有些不死心问:“你小时候就没有这种事?”
赵秀云试图满足他,眼睛转啊转,勉强找出一件来。
“被老鼠吓哭算吗?”
老家条件都不太好,卫生条件更别提,有时候上着课,就能跟老鼠对上眼。
全班只有赵秀云一个人哭,好多人拿这个笑话她。
这哪里能算,方海意兴阑珊,以为她是怕现在再被笑话才不说的,只差发誓说绝对不会笑。
赵秀云翻白眼说:“笑就笑,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才不在乎。是真的没有,我现在想小时候,除了读书,就是带弟弟,哦,我给我小弟喝过他的尿算吗?”
小舅子……
方海说:“也行,说来听听。”
其实那时候赵秀云真不是故意的,她才十岁,带弟弟睡,就在床头放个小破碗,夜里叫尿一回。白天起床也是睡糊涂,以为里头是水,早起就给他喂下去。
小孩子怕挨打,这事赵秀云还是头回说,给自己辩解道:“人家不是说,童子尿解百病吗?”
喝了也没事,就是想起来叫人恶心。
方海“啧”一声,确实恶心,不过小舅子不也活得好好的,要说就他干的那点恶心事,现在再给灌一碗也不过分。
但丈母娘家的事,他是不提的,转移话题说别的。
赵秀云也不爱提,她很小就知道一个道理,疏不间亲。
别看她现在对大姐是恨占上风,方海要是敢说一个字不好,她也是要板脸。
婆家人也是这个道理,如果没有感情撑着,方海也不至于每个月寄钱回家。夫妻过日子,能到这个地步就不错了,还要奢望什么?
赵秀云知足得很,全然忘了刚随军的时候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发疯。
她心情一好,说话也好听,大手一挥说:“今天给你买双牛皮鞋。”
请注意,是三十块打底的牛皮鞋,不是七块五一双的猪皮鞋。
方海常年军装,不懂要那玩意干啥,还不如省钱下来做点别的。
但赵秀云自有道理,说:“你看看副师长,偶尔去开会也是穿的。”
牛皮鞋这种东西,撑的就是一个场面。
方海说:“我还不到去开会的级别。”
“我这是对你的期许,是相信你早晚可以的,难道你不相信自己吗?”
说不想升职是假话,方海对媳妇这种怎么说怎么有理的本事再次感叹,点点头说:“行,听你的。”
难得进城一次,东西肯定是要买不少的,要紧还是先吃饭。
禾儿仗着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妈妈不打孩子,又提要求说:“妈妈我可以拍一张照吗?”
平安饭店就可以拍,对着窗和江,一张就要一块钱。
这时候拍照,讲究的就是一个背景,人什么时候不都长得一样,只有背景是不一样的。
这个钱,赵秀云还是愿意花的,心想老来是个纪念,咬咬牙说:“拍。”
等摄影师到,禾儿还是有些扭扭捏捏地,好像有些未尽之言。
赵秀云不解道:“怎么了?”
禾儿咬着嘴唇,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还是大着胆子问:“妈妈,我能自己拍一张吗?”
照片按张算,孩子小时候是妈妈抱着拍,长大了是和妹妹拍,到现在还没有一张自己的照片,说不出来地,就是想要一张只有自己的。
这不浪费钱嘛,为了公平,待会还得给小的拍一张,然后全家再拍一张,哦,高明也在,那就五块钱出去了。
这个钱,方海还是算得清楚的,他觉得媳妇不会答应的。惯孩子她是不马虎,抠门也不是说着玩的。
熟料赵秀云好声好气应下,还很大方说:“在这里拍一张,我们下午到外滩再给你拍一张,苗苗和高明也拍,以后谁过生日,咱们就给谁拍。”
高明中午看着一桌饭菜都只夹菜不吃肉,攥着口袋里五块钱很是不安,连忙摆摆手说不要。
赵秀云却容不得他,这孩子指不定连照片都没拍过,很是慈爱道:“难得来,我说拍就拍。”
这是铁公鸡拔毛了?方海一头雾水,但看禾儿高兴得小脸红扑扑,又觉得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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