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
沪市火车站一天到晚人流如织, 尤其是还没出正月的时候,探亲的、访友的。
方芳生在乡下,长在乡下, 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 还只有那么两次, 这会牵着儿子陈惟的手死不放, 孩子不比妈妈好到哪里去, 简直是扒拉着腿带着走, 被爸爸抱着的女儿陈悦也差不多。
唯一能算镇定自若的是陈辉明。
八年, 他都没有想到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 在这样的时候回到故土,只觉得一切陌生又熟悉,感慨居多,说:“回来了啊。”
方芳没有那么多想法, 只眼睛一个劲地找说:“四嫂说来接,你看到没有?”
陈辉明也在找自家人,转来转去说:“再往外头走一走吧, 外面人少一点。”
这一路上,凡事都是听他的, 方芳小心翼翼跟着走,老远就看到自己要找的人,说:“四哥四嫂在那。”
陈辉明一愣,说:“怎么跟我爸妈凑一块了。”
也是赶巧, 赵秀云在出站口念念叨叨说:“方芳出来了没, 你看仔细一点啊, 我看不大清。”
她的视力比不上方海那双亮招子。
又去找车站的人打听回来说:“从罗平来的车到了, 已经进站, 下车的人有点多,再等等吧。”
这不两样都对得上,边上一位老太太问说:“你们认识陈辉明吗?”
哪有不认识的,赵秀云脑子一下就转过来,说:“亲家阿姨吧?”
“是我是我,你们也来接啊。”
这要是在乡下,算得上是亲戚,不过陈辉明下乡以后就没回过家,连结婚都是书信一封当通知,据说当年家里人差点没气死。连方芳都没有见过公婆,来沪市以后赵秀云更不会想过要去拜访,毕竟中间的纽扣不在,也就没必要走这门亲戚,这会两家人是第一次见,还算客气。
当然是要客气的,陈家并不富裕,约莫也没什么路子,在乡下结婚的知青多是这一种,其他人入伍、进厂、工农兵大学早就走光了。
虽然说大家都不爱娶乡下姑娘,这很正常,可方芳也是要读大专的人,一毕业就是24级工资,每个月四十五块工资,比多少工人都高,娘家还有个哥哥做“大官”在本地,这就很不差了。
结婚这种事,本来看的就是个门当户对,陈家要是敢拿城里人的架子,赵秀云就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架子,做娘家人也要讲究分寸的,软弱,人家连你家姑娘都会欺负,强硬,给小两口添堵嘛这不是。
双方堪称相谈甚欢,赵秀云要是想跟谁说话,那是没有方海插得上嘴的地方,陈辉明还没来得及介绍,已经都通姓名,说上祖宗三代了,省他不少事。
他离家的时候,父母刚过五十,现在是年近六旬,看着苍老不少。
戴爱红和陈国栋拉儿子看来看去,又试着去抱抱孙子孙女,小孩子怕生,躲到爸爸妈妈后面,方芳也怕生,尴尬笑笑没说话,做儿媳妇的,第一次见面,没人顾得上她。
不过自家人有自家人管,赵秀云看小姑子,问:“路上好不好?累不累?吃过饭没有?”
也是幸好有熟人,方芳松一口气说:“挺好的,听你的找的罗平车站的小李,人家一听说是你叫来的,就给开的卧铺票。就是过大山的时候停过一阵,我还以为会明天到。火车上有卖饭,吃过了。”
各絮交情,一阵风吹过,赵秀云才说:”老站着也不是事,先回吧。“
方芳压着声音说:“我先回婆家,明天上四嫂家坐。”
她结婚也没见过婆家人,既然来了就该住婆家,只是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男人只说家里不宽敞,住两个孩子肯定行,等他们开学就住宿舍,毕业再自己带孩子,这也是最好的安排了。
赵秀云只觉得不大乐观,说:“先送你们去吧。”
方海昨天从后勤借的车还没开回去,寻思妹妹妹夫一家也是风尘仆仆,行李应该挺多,现在觉得有点难办,这人可有点多啊,塞不下。
也是幸好是辆小卡车,有后斗,赵秀云说:“叔、婶,你们带孩子坐车里,我们仨后头坐坐就行。”
挺好的主意,又要推来推去,方海回回见都嫌烦,那不最后还要这么定,干啥还得来这套,这会也是。
赵秀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悄悄掐一下,别让人觉得是对亲家有什么不满意才好。
后斗上风大,方海把自己的围巾又给媳妇绕一圈,赵秀云倒觉得还好,总算有机会问:“家里怎么样?”
方芳说:“挺好的,房子我打扫干净都给锁起来了。本来咱妈想让老六送我们来,顺带给我们看一下孩子。”
这话当然是说得好听,其实是想让方川赖在沪市,姑嫂两个对视一眼,彼此明白就行。
赵秀云又说:“孩子估计要办暂住证,要是办不下来快点跟我说,我给你们弄,知道吗?”
城里人吃供应,户口管得严,这也得亏是孩子,否则赵秀云都不敢夸口,不过今年也好些,去年回城复习的知青们,没考上的多半也没走,街道的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陈辉明愁的也是这个,他请人打听过,才知道他们夫妻的户口都可以凭录取通知书迁到沪市,孩子却不行,内心很是感激,说:“谢谢四嫂了。也是多亏你的书,我们才有机会考上。”
他说这话是客气了,多半对方芳的帮助更大。
赵秀云心里有数,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方家就这么一个姑娘,他四哥宝贝得很。”
不是宝贝姑娘,陈辉明结婚后只怕去住茅草屋,哪有五间簇新的房子住,连彩礼都没能掏出来,说他是“上门女婿”,着实不冤枉。
他原来在岳家人面前很是低一截,最近有些扬眉吐气,但也得看对着谁,这会说:“也是我们家的宝。”
夫妻感情好不好,还是看得出来的,倒是方芳掐了丈夫一下,像是责怪他乱说话。
赵秀云也松口气,觉得自己是被方海这两天念叨什么“陈世美“弄魔怔了,转头问起他们高考的事。
说起这个,方芳可有话说:“咱们那儿消息来得晚,我才慌没两天,嫂子的书就到了。我还寻思辉明这回一准能考上,他却叫我一起考。我还想着我哪行啊,就识那么几个字,他说能行的,其实也是我耽误他复习,不然他还能考得再好些……“
夫妻俩一块报名,没少人说方芳是发疯,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姑娘,想吃城里饭想疯了。
方芳是个倔强姑娘,就像当年非要嫁知青一样,索性请假不去上工,不到过年的点鸡鸭鹅猪卖个干净,连孩子都顾不上管,一天就睡三四个小时,勉勉强强拿到沪市一所大专的通知书。
大队就两个考上大学的,就是他们夫妻,只差敲锣打鼓,方芳原来在家也不怎么受重视,心里淡淡,只对着四嫂说:“我们这些年也算攒了一笔,听说大学不要学费,还给发钱,能把这两年撑过去就行。”
透个底,别让人家觉得他们是专门来打秋风的亲戚。
赵秀云估摸着她手里也有点小钱,日子过得抠,又能干,不过还是说:“城里花销大,有什么只管来找我。”
别的不说,两个孩子没户口就得吃议价粮,够吃多久的。
陈辉明也知道这个道理,说:“我们会尽量找找有没有挣钱的法子。”
借钱是下下策,他们已经靠岳家不少。
赵秀云这阵子也不富裕,心想人家应该还能撑一阵,索性说:“行。”
说着说着,就到地方,陈家在的巷子车开不进去,只能下来走路。
方海甩上车门,要帮忙搬东西的时候悄悄摸一下媳妇的掌心,觉得是热的才问:“我们回去吗?”
他本来还以为妹妹住自家,昨天把床都铺好了。
赵秀云微微摇头,都到这了,怎么也得坐坐。
戴爱红当然要留客,请进屋里坐,又说:“在家里吃午饭吧。”
赵秀云是怕孩子来车里坐不下,才没带她们,这会说:“不用不用,家里还有俩孩子。”
又是一个推一个留,方海心想要是事事这么搞,进度得多慢啊,已经猜到结尾。
果然,才坐一会,赵秀云就告辞,夫妻俩走出没几步,她就说:“方芳他们想把孩子留家里住,恐怕不方便。”
方海回忆一下,说:“我看戴阿姨挺高兴的啊。”
高兴当然高兴,也得看现实。赵秀云没见着人,但凭着打听到的仔细数一下,说:“他们家住十七个人你知道吗?”
螺狮壳里造道场,方海早知道沪市住房困难,也是吓一跳,说:“这么多啊。”
他看着也一楼就二三十平大,哪怕加上自己搭的阁楼,这么多人站进来,只怕挪的地方都没有,别看两个孩子不占什么,以己度人,只怕一大家子有人有话说。
方芳也是这么想的,她在乡下见过破房子,但着实没见过这么小的房子住这么多人,怪道男人一直说家里地方窄,这哪里是窄而已,她忍不住说:“要不让孩子到四嫂家住吧?”
陈辉明不是为了那点自尊,而是说:“不行,我们肯定是要住宿的,奶奶带孙还有道理,舅妈带算什么。再说,四嫂也要上大学,哪有时间。以后要找人帮忙的事还很多,要是件件找,再大的亲戚也会变薄。”
方芳一向听丈夫的,毕竟他说的有道理、方法对,想想也是,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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