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泼
既然答应给孩子买钢笔, 那就得赶早,夫妻俩一起调休,几天后进城一趟。
新华书店历来热闹, 旁边有个柜台专门卖纸笔的, 苗苗本来想买跟姐姐一样的钢笔, 但到地方一看, 居然还有大红色, 简直是喜出望外, 说:“妈妈, 我要红色的。”
深红色, 看着适合年纪大的人,而且笔身也比较宽,有一种厚重感,她这么大点小人儿要用怪怪的。
赵秀云问:“你确定要这个?”
苗苗小肉手伸出来, 说:“要这个。”
这个就这个吧,方海从兜里数出媳妇早上给他的钱,心想这怎么能叫他买的, 但还是跟孩子说:“爸爸给姐姐买,现在也给你买。”
苗苗不大在意这个, 爱不释手拿着新钢笔,当然,最多也就新鲜两天。
禾儿则是捧着小人书不放手,只要带字的, 赵秀云大半都归在学习里, 买得多, 更何况孩子爸爸也爱看, 他就不耐烦看字多的东西。
父女三个凑在一块看, 大有看完才要走的意思。
赵秀云嘱咐一句,想找出几本教辅书来。
她手上有两套高中课本,一套是在老家时候买的,不开玩笑,是她的嫁妆。
一套是来沪市之后买的,两套是不同出版社。
高中停过一阵子,七二年才恢复招生,市里只有三四所高中在上课,能上的孩子成绩都要好才行,但也就那么几个,配套的资料更少。
赵秀云已经搜集得差不多,翻箱倒柜从旧书堆里翻出几本几何、代数的学习材料。
以前她也没少翻过,还是头回见这几本,拍拍上头的灰拿去付钱。
售货员算盘一打,说:“哟,早上刚拿出来的,你就翻出来啦。”
都是早几年忌讳的东西,一直压在仓库最下面,经理这几天才叫他们整理出来卖的。
赵秀云附和道:“那我运气好。”
给她自己买了书,又给孩子买,方海抱着一摞书,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平都有所提升,问:“接下来去哪?”
“去看看福子吧。”
李老爷子腿脚渐好,已经能在院子里走几步,他已经到原单位把补发工资领回来。
十三年,一共六千四百多。
有了这笔钱,两个人过日子不成问题,他也算松口气。
大人不紧巴,孩子自然松口气,福子看着比在家属院的气色好。
赵秀云拉着她上下看,说:“长高了一点。”
其实才两个礼拜没来。
福子在自己家,端茶倒水也积极。
赵秀云问过老爷子那条腿,又问:“房子的事还没个说法吗?”
李老爷子也叹气,说:“哪有什么说法,二十来户人,谁都不愿意搬。”
他还去看过,他原来住的那间房,现在都不成样啦。
自然,街道也有街道的难处,但也不是这样办事的吧。
赵秀云想,要是自家的房子一直叫人住着,她也会夜不能寐,更何况是那么好的房子,里头原来还有什么浴缸、抽水马桶。
这种事,如果不现在办,只怕再拖两年,更难扯皮。
这种时候,只比谁更泼了。
赵秀云要卷袖子,才发现自己穿的是短袖,她把头发扎高说:“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天就去要。”
还别说,颇有几分气势。
方海知道这种事最难办,说:“怎么要?”
赵秀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嘱咐孩子乖乖玩,中午自己找饭吃,又让方海搀好老爷子,拿上手续,说:“你等着,自古会闹的孩子有糖吃。”
出门前求老太还让她代为探望,哪怕看着这些重重叠叠的交情,也该帮这个忙。
不然指望老爷子这把骨头,只怕更有得等,他一辈子吃过许多苦,不该这个年纪还为这些事蹉磨。
李老爷子自己去过两次,他是旧时风骨,祖上阔过,哪怕落魄也不愿意太狼狈。
但赵秀云,说真的,她是乡下出身,打小没什么素质,是读书使她约束自己,骂街那套熟得很,不过是不想用。
有的时候,该用还是要用。
赵秀云到平安里的街道办事处,还是被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反正没人给个准话。
她今天是打定主意拿出狠心来,一口气冲到二楼主任办公室。
迅雷不及掩耳,方海都差点没跟上,赶紧搀着老爷子追。
才上楼梯,就听到自己媳妇说:“反正不给我解决,我就天天来这等。”
这里是什么地方,男同志要来拉她,她就大喊“耍流氓”,女同志来,她就挺肚子说“我怀孕了,有个三长两短谁负责”,愣是把一大帮子逼得不进不退的。
赵秀云以一当百,人家讲理,她更有理,人家威胁,她更横,这一套不好看,可是管用啊。
所有单位都是这样,不然当初家属院分房的时候怎么有人来闹上吊,要不是叫她拿捏住,现在住三间房的还不知道是谁。
夫妻十一年,方海都是头回见她这样,简直大开眼界。
连老爷子也觉得她是斯文人,有些目瞪口呆。
赵秀云还在那放话说:“军区盖的章你们都不认,明天我就上市政府问问去,看这事究竟谁给我们解决!”
材料还是李师长帮忙递上去的,他也算证明人,给开了请街道协助的单子。
不过这不是前几年军管一切的时候,不同系统说话也不是那么好使。
主任说软话道:“不是我们不给你腾,是人家住户不愿意。”
赵秀云反正咬死了,说:“今天不给个准话,我是绝对不走。”
街道的人没法强行驱逐,知道叫派出所来人也没用,方海工作证一掏,谁也奈何不了。
叫他们答应,又没法轻易答应,实在是有难处啊。
现在来要房子的人已经有好几个,这个先例一开,他们上哪弄百来套房安置住户,市区住房本来就紧张。
赵秀云微微一笑说:“要让他们住着也不是不行,这房租总得我们收着吧。”
公家的房子,都是要交房租的,不过就几块钱,像他们现在住的三间房,每个月从方海工资划走四块六。
洋楼主楼副楼加起来那么大,每个月少说三十块吧。
这也是赵秀云的备选方案,总不能什么好处都没有吧。
赵秀云心里打算盘,说:“这房子白住那么多年,什么家具我们也都不计较,但是房租总得算一点吧。”
这怎么算?较真得大几千块钱,主任也是破罐子破摔说:“我的命你拿走吧。”
还来这套,赵秀云双手叉腰说:“行啊,明天我就告去,看谁收。”
她今天就是泼妇一个,谁拦着都不好使。
从白天争到天黑,中间方海还跑去看一趟孩子们吃饭了没,毕竟他委实派不上用场。
赵秀云说得口干舌燥,只从街道拿到八百块钱,每个月来领房租的凭证,和房子会两年内慢慢腾退的承诺,毕竟那么多人,一下子也没地方安置。
她本来还想争下去,李老爷子过意不去,说:“你们已经帮大忙了。”
能有这个结果已经是出乎意料,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好。
连方海都觉得已经是很好,说:“你可真了不起。”
只有赵秀云一脸意犹未尽,她也是好久没来这出,只觉得没发挥完,真是满世界谁是敌手啊。
从街道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只有几盏昏暗的小灯。
回去的路上会路过李公馆,老爷子感叹道:“我爹娘,我大哥,全都是在这房子里没的。”
里面既有他三十来年的记忆,也有李家上下的血。
赵秀云吃一惊,心想难怪老爷子不太想再住进去的样子,搁谁谁也不愿意。
她说:“您手里头也方便,不如买一间小一点的,两个人住着也方便。”
其实老洋房那么大一套,人进去都空落落的,也不适合两个人住,但现在的也不适合再住,福子毕竟是大姑娘,还跟爷爷挤一间屋不合适。
李老爷子本来想留着点钱,也好把福子养大,现在每个月有笔租金,哪怕买两间房也还宽裕不少,走过巷道的时候说:“你们不是想买房,我这还有四千,你们借去用吧。”
别说四千,四分钱赵秀云都没跟人借过,连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哪能拿您的钱。”
借也不行啊,这得是多大的人情。
老爷子斩钉截铁道:“不要,以后咱们就别来往了。”
这钱还有强借的,赵秀云一推再推,谁料进院门,老爷子动真格说:“以后别来了。”
嗯?
赵秀云真没见过这种的,无奈道:“您不怕我们借了不还啊?”
“那就当我瞎了眼。”
老爷子又感叹道:“我年轻的时候仗义疏财,落魄也没见谁帮过。”
赵秀云不知如何是好,说:“我们商量一下吧,毕竟是这么大笔钱。”
方海从后头拽媳妇的衣角,神色全是不赞同。
夫妻俩的小动作没瞒过老爷子的眼,他掷地有声道:“反正下回不是来拿钱的话,以后就别来了。”
赵秀云无可奈何道:“这又不是急事,商量,我们得再商量。”
总之一个字,拖字诀。
老爷子拐杖敲得响响的,说:“快点儿啊,不来我就给你们送过去。”
看这样子,是说得出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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