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网 > 濯枝小说全文阅读 > 49石榴籽

49石榴籽


  那天被热水烫到,  孟听枝起初没在意,第二天早上洗漱才发现到食指指节旁起了一个小水泡。

  也没重视,她擦干净脸,  去房间拿针挑破水泡,  撕掉皮,  用纸巾随便擦擦就没管了。

  隔天发炎,  小伤处扩大了一圈。

  还是阮美云看见了,  催她去医院弄点药膏涂涂,  女孩子手上万一留个疤多难看?

  还是留了。

  硬痂掉落,  那一块都是病态的灰色,  从工作室出来,她低头用手指按着,不痛不痒,但挺难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褪色。

  “孟小姐。”

  孟听枝闻声抬头,马路边停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轿车,后车门打开,  贺孝峥走了下来。

  孟听枝之前见他多次,无论在什么场合下,  这男人身上都不缺一股深沉莫测、日进斗金的精英气质。

  如今金丝边眼镜摘了,他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仿佛也失去了距离感,穿一件浅灰色略修身高领薄衫,宽肩薄背,  整个人显得格外清癯。

  “贺先生。”

  从薛妙去世后,  孟听枝已经有大半年时间没见贺孝峥,  这人变化实在是大。

  贺孝峥走上前,  声音温和:“孟小姐,  今天来找你,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即使如今贺孝峥已经从程家退出来,依旧不见落魄气质,只是人憔悴些罢了。

  车子最后会开进这么老的小区,孟听枝暗暗纳闷,但她从车窗外器械老旧的活动中心移开目光,也没有问任何问题。

  倒是贺孝峥洞察敏锐。

  目光扫过孟听枝一身樱草色的旗袍,松散盘发转过来,露出女孩清柔的侧脸线条,恍然间真有那么几分像她淡妆。

  贺孝峥不动声色敛去眼底的情绪。

  “我妈喜欢热闹,青烟冷火的房子她住不惯。”

  贺孝峥看着车外,“听到隔壁夫妻吵架,闻到别人家的饭菜香,晚上下楼,看到一堆半大孩子疯跑,她喜欢这个。”

  小区很旧,但的确热闹,甚至门口就有菜摊,夹道吆喝。

  孟听枝下车,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我也挺喜欢。”

  缓过神,那句话如幻听,孟听枝往车厢里看去,男人用拭银布擦了擦眼镜,往高挺严肃的鼻梁上一放,唇畔随即露出温淡的笑弧。

  “谢谢你,孟小姐。”

  “谢谢你愿意来陪我妈吃这顿饭。”

  从未尝试过的衣服发型,已经叫孟听枝举止有点不自然,更何况这一趟是真的要去骗人。

  “我……真的可以吗?我怕老人家知道真相会更难过。”

  贺孝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为孟听枝引路。

  “她眼睛不好,几乎看不清了,你们身形声音都很像,我跟保姆也打过招呼,不会出错,只是,麻烦你了。”

  这人对事情的掌控和安排像刻在骨子里的职业病,倒是最后四个字格外诚心。

  六层双户的老房子,上了二楼,门铃是坏的。

  贺孝峥抬手敲门。

  没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的阿姨来开,看着贺孝峥身边的孟听枝先是一愣,下一秒便笑着朝里屋喊,“阿姨,孝峥带着阿妙来了。”

  隔一处简易玄关,老人家衰哑的声音欢欢喜喜地传来:“阿妙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张阿姨,你快把早上买的石榴拿出来,拿来我来剥,阿妙,我们早上买的石榴又大又红。”

  小小的屋子,老旧却干净,一下被人声填满。

  老人家是真看不清了,只能摸索着,朝一个穿旗袍的身影伸手,孟听枝连忙伸手迎上去叫老人家握住。

  贺孝峥说贺母病得很重,之前已经做过两次手术,病灶没切除干净,复发后身体衰得厉害,现在医院那边已经不建议继续治疗。

  老人家都不喜欢住医院,就回家自己养着。

  孟听枝看着眼前面色病败却一直带着暖融融笑意的贺母,病了老了,也掩不住她脸上温柔和煦的底子。

  贺孝峥从张阿姨手里接过空碗,放在贺母面前,自顾拿着水果刀剖石榴,剖得熟练又仔细。

  “你怎么知道这石榴红?不是叫你就在楼下晃晃就行了,少跑那么远,身体受得了吗。”

  贺母不理他后话里的担心,拉着孟听枝的手笑说,“我自己问老板的,我说我们家有个囡囡啊最喜欢吃石榴了,这石榴不包甜我到时候要来退的啊。”

  赤红的子,哗哗散进白瓷碗里。

  贺孝峥背着光,低头专注,孟听枝看不清他的神情。

  “阿妙,你镯子呢?”

  忽然被问及,孟听枝一愣,对上贺孝峥泛着冷雾的目光。

  贺孝峥平直地回答:“碎了。”

  贺母看不出他脸色的异常,微滞面容很快换上淡淡笑意,拍着孟听枝的手,好和蔼地说:“没事的阿妙,碎了没事,碎碎平安呢。”

  就这么讲起那只镯子来。

  “……他打小就这样,嘴笨不会说话,那天从学校回来闷了好久,我就看他不对劲,怎么问也不说,他从来不存钱的,后来才知道,哦,在学校把一个女同学的镯子磕坏了。”

  “我说,那你赔人家吧,他问,怎么赔,赔多少,我说你问人家姑娘啊,他又呆住了,说她不跟我说话了。”

  贺孝峥剥好石榴,起身去洗手。

  贺母从儿子高大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语重心长地跟孟听枝说:“阿妙,你别真的跟他生气,他嘴上说的话都不做数的,那都是气话,他爸那事早就过去了,他亲口跟我说的,他就是故意气你。”

  孟听枝没太听懂,但贺母神情那么哀切,她只好先点头答应。

  贺孝峥又回来。

  贺母淡笑着问起:“小唐身体还好吗?秋阴落雨,他那个腿又要犯毛病了吧,要不找个中医看看,调养调养会不会好点?”

  刚刚在车上,贺孝峥说了薛妙的丈夫姓唐,他妈可能会问起。

  孟听枝只知道这么多,没接话,笑笑地看着贺母,贺孝峥说:“你去年不就说过了,什么记性。”

  贺母问:“那找中医看没有?”

  贺孝峥被她浑浊灰白的眸子盯得不自然。

  “找了。”

  “你给找的?”

  他语顿半晌,点头“嗯”了一声。

  贺母这才满意。

  “小唐也是苦命人,他对阿妙有恩,你多照应人家也是应该的,你大多人了,别因为这个再跟阿妙置气。”

  贺母转头,对孟听枝说:“阿妙,有什么事你来告诉我,阿姨帮你说他,这都多少年过来了,什么话讲不开的呢,你半年不来,他老说你忙,我眼皮一直跳啊跳啊,担心死了,就怕他又说了什么难听话。”

  孟听枝认真听着。

  “我没有。”

  一道男声突兀地抢白,音质低薄,像个固执少年,好似大风大浪都云淡风轻,唯独这点儿女情长的误解受不得半点质疑。

  贺母哼他一声,“你没有最好,”手在桌上又摸索着,朝孟听枝推了推白瓷碗,弯起灰紫的唇。

  “阿妙,你吃石榴。”

  孟听枝拿起两颗放进嘴里,本来应该很甜的,她走神咬得深了,猝不及防尝到石榴籽的苦涩。

  贺母问她:“甜不甜?”

  她抿唇,“甜的。”

  “甜就好,甜就好,”贺母慨叹似连说了两声。

  她身体状况是真不好了,吃完饭,又说了半个小时话就有些撑不住了,保姆端来温水,一大把药放在手心,贺母费力吞咽好久才吃完。

  她得回床上躺着,贺孝峥找了个工作忙的理由,嘱咐保姆几句,就把孟听枝带了出来。

  楼下。

  他望天,吐出一口气,又郑重其事地说:“孟小姐,今天多谢。”

  算不上多深的交情,有些客套寒暄说出来也不适宜,孟听枝摇头回了句没事。

  贺孝峥的车把孟听枝送到周游的公寓门口。

  孟听枝下了车,迎头风里转身,眼眸清软朝车里看去,只见男人坐在晦暗里,有种行将就木的安静。

  “贺先生,你方便给我一个地址吗?”

  “我有件东西想寄给你。”

  ·

  收到国内传来的照片时,程濯刚出会议室。

  自从他接了贺孝峥的位子,大伯家怨言横生,他再没跟程舒妤说过一句话。

  他点开程舒妤发来的消息,一串连拍的照片直击眼底。

  小图里认出贺孝峥,点开才发现那个拿笔和本子往车里递、身形颇像薛妙的女人,是孟听枝。

  她从没在他面前穿过旗袍,这种极具风情的衣着有将气质改头换面的效果,他手指撑着冰凉的屏幕上,将那纤细抹身影放大。

  细瞧之下,也不像谁,还是那股默不作声的气质,像温柔皎洁又不失棱角的弯月。

  不待他再看,屏幕里跳进电话,横冲直撞显示程舒妤的名字。

  程濯出了电梯,站在大厦前。

  温迪去买程濯要的咖啡。

  黑西装白手套的司机,亚裔的长相,听不懂半句中国话,双手在身前交叠,沉默恭敬地等在车门边。

  进入十月,纽约一直在下雨,灰天狂风,吹得程濯西装衣摆猎猎飞起,身边两个高鼻蓝眼的老外骂着鬼天气,匆匆走进旋转门里。

  程濯皱眉看着天,手指在屏幕上一划,手机放在耳边。

  久候多时的声音气急败坏地跳出来。

  “我真是小看你那个前女友了,你是分手费没给够大方,她有必要前脚跟你分了,后脚就去贺孝峥那儿东施效颦么?她还挺能吃得开。”

  程家人骨子里像是有遗传,都喜欢当自以为是又不合时宜的深情种,从程濯爷爷,到程靖远,再到程舒妤,无一不是。

  “随便玩玩的女人,你应该也不在意了吧?那我就……”

  程濯冷沉打断:“你想怎样?”

  “贺孝峥就算不是我的,也轮不到别人。”

  程舒妤的嫉妒心能到什么程度,程濯非常清楚。

  他没管她在电话里又扯东扯西,说什么女人但凡吃上窝边草,多半是旧情难忘,这种小姑娘自以为有几分钓人的本事,实际上手段廉价的要死。

  “我跟贺孝峥在一起那么久,他从来没碰过我,除了那个死人他好像跟谁都没兴趣,你说你前女友这么像她,会不会早就……”

  她企图用言语构建的画面,最终还是隔洋跨海地刺激到程濯,男人的下颌收紧,绷出一条深俊冷厉的弧。

  字冷声沉的警告。

  “你管得宽我没意见,敢碰她,你试试。”

  温迪回来时,察觉程濯周身气压不对,但说不上来具体怎么不对劲。

  他这一趟来美国就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上一次还是一副浊世贵公子模样,打发她去买礼物,他明知道他在美国的一举一动程靖远都会知道,却还是大张旗鼓地试探。

  这位程公子顶聪明,永远知道在什么时机做什么事,城府本事样样不缺。

  但也有叫人意外的时候。

  之前跟女朋友打电话,行程那么忙,看不见摸不着,倦眉怠眼里也要挤出一点温柔同另一片大陆上的女孩子说话。

  那画面,叫人跳出他在各个会议里的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不会留在刻板的“哦,这是程靖远的独子”的印象里,脱离冰冷的世家豪门,恍然想起,他不过也是个普通人,也才二十来岁,也有要哄的女朋友。

  可这一趟来,他不能再当二十来岁的程濯,好像也……没有女朋友了。

  咖啡递上,温迪将百感交集的目光暗暗收回,从平板里调出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车厢里只有纸质文件的翻阅细响。

  半个小时后,程濯放下咖啡,揉了揉疲倦的眉梢,窗外是高峰期拥堵的车流,车子不前不后地被卡在当中。

  走神之际,温迪提醒他,手机响了。

  又是国内的号码,老宅那头打来的。

  “……前几天只是看着有点犯懒,也没太注意,今天换水发现那只小的死了。”

  电话里半晌无音,老保姆和蔼的声线忽的小心翼翼起来。

  程濯临走前,把两只龟送到老宅来,叫人照顾,老宅里还人人纳闷,他们家这位少爷从来不喜欢养宠物,老爷子养的两只猫一只鸟,连他半个青眼都没得过。

  怎么无无端端养了两只龟?

  也就是普普通通青龟品种,没什么特别的。

  电话里那种安静,空白又摄人。

  老保姆有点慌,柔声说:“那只大的还好好的,特意找了人过来看,应该不会有事了,小濯,你看要不要再买两只小的回来一起养着?谁也没想到怎么就突然……”

  听电话还有起调的意思,他这才出声,淡淡两个字叫所有后续戛然而止。

  “没事。”

  老爷子就在一旁,见电话挂了,老保姆面上表情又有点不对劲。

  玻璃缸里那只孤零零的龟绕着树脂晒台爬,像找什么似的,这大半天都没怎么消停,喂食也不肯吃。

  老爷子看着,紫檀手珠静拎在手里,没动作,只问:“怎么说?”

  老保姆如实道:“小濯就说没事。”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多少有几分了解,老保姆按着心口,不是滋味地讲:“一个字也不多说,就说没事,我这心里空落落的。”

  老爷子却懂。

  不说没事又说什么呢。

  事已至此,他这孙子从不是骄纵胡闹的性子,情绪匮乏到一旦他发现事情不如所料,也不能扭转的时候,他连个态度意思都不会给。

  “早不爱跟人说话了。”老爷子拨了下珠子,忽然感慨道。

  手往桌子角一比,半估摸的高度。

  “就这么点大的时候,还喜欢跟老徐家那个疯跑呢,傍晚热一头汗回来,他奶奶拿浇花那水管子就在院子里冲,他抱个红苹果在水里又笑又啃,小玉人儿似的,说扰得他奶奶不能午睡的知了给他们抓住了,老大一只。那时候集卡片,老缺一张,天天拆啊拆啊也没有,给等不高兴了,人小鬼大的一通算,就会给人家生产商打电话,投诉人家中奖率写的不对,他爸一句玩物丧志把东西扔了,后来人是乖了,再没喜欢过什么。”

  老保姆说:“长大了性子自然就收敛了,他性格稳重,像他爸些。”

  舒晚镜在程家是那样特殊的存在,可任谁都要说一句程濯一点都不像她,再者说,程濯跟舒晚镜一点都不亲,根本不可能像她。

  “他像他妈。”

  “他怕被人知道他像,演得比谁都真,你真当他没脾气啊?那是假的,到底还是她妈那个性子,不懂变通,固执记仇。”

  老爷子意有所指地敲了敲龟缸,绵沉回音里长叹一声,“你看看,不回来了,中秋国庆,能回来也不回来了,平日里电话也没一个,他爸做初一,他就做十五,气人还是他会气人。”

  老保姆时时都替程濯说话:“也就只有老爷子你能这么为小濯考虑,这一家子人谁还会惦记这孩子,摊上那么个妈,他奶奶又走的早。”

  提起程濯奶奶,老爷子忽然眼底伤怀,被勾起不少回忆,数着珠子哀哀地说:“他奶奶是最疼他的,要是知道这孩子长大了这么不高兴,唉……”


  (https://www.piautian55.net/book/2788426/11111114.html)


1秒记住飘天文学网:www.piautian55.net。手机版阅读网址:m.piautian55.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