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外婆这些年身体一直都不大好。
重度阿尔兹海默症加上并发心肌梗塞,病魔早已将风阻残念的老人往死神的方向推了又推。
在她发病伊始,林文和和林稚晚还坚持每年来探望她,她每年的避而不见都间接隐瞒了病情;后来,林文和去世林稚晚生死未卜的消息传回来,她的病情一夜严重,再也未见好转。
捱了两年,痛了两年,如今终于走到解脱的边缘。
林稚晚和池宴抵达闽州时,是下午两点的光景。
南方的冬季湿冷,阴云常布,终日不见阳光,灰突突的,阴沉沉。机场像是装进巨大的黑色容器,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
外婆的保姆陈阿婆来接他们。
十几年没见,陈阿婆年纪头上也生了好多白发,穿着灰绿色的毛衣,身子微微佝偻。
林稚晚已经认不得人了,可陈阿婆却一眼在人群里找到她,迈着蹒跚的步子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眼里老泪纵横:“晚妹……”
物是人非的苍凉感袭击全身,林稚晚嘴唇颤抖了下,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阿婆赶紧抹了把眼泪,开始想要亲近、却只能客套的寒暄:“晚妹越理越散河(好看),赵老师见了会开心。”
提到婆婆,林稚晚咬了下嘴唇:“婆婆不愿见我。”
“想见的,”陈阿婆说:“她这些年老糊涂了,躺在床上,总先念念润词,再念念你。”
林稚晚:“我给婆婆打电话,她从来不接。”
陈阿婆抬手擦了下眼泪:“她不是不想接,是不能接。”
赵润词死后,赵姝妹长久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楚里不能自拔。
她年轻时丧偶,独身一人将赵润词拉扯长大,在遇到林文和之前,两人互为彼此世界的全部。
可遇到林文和后,她要嫁给大她十岁的男人,这男人一穷二白、离异,除了一张脸好看,其余地方看不到任何希望。
赵姝妹软硬兼施,可赵润词和她一样倔,死都要嫁。
后来生活慢慢好了,林文和也真的有钱了,也做到了发誓时说的那样对赵润词忠贞不二,可钱多招祸,林稚晚和赵润词被商业对手绑架。
五天,赵姝妹等了整整五天,等来的是一具尸体。
孩子对于单亲妈妈来说就是全部。
赵润词死了,赵姝妹赖以存活的信仰破灭,她近乎发疯,为给自己世界的坍塌找理由,怨恨林文和的照顾不周,怨恨林稚晚那天非要去海边玩,拿算命先生的判词咒怨一个娃娃,甚至狠绝到未来的十几年,从不见她。
可林稚晚不知道的是,赵姝妹将所有有关赵润词的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她想把关于女儿的记忆完全剔除,包括女儿的女儿,以此消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在林稚晚因为过失导致母亲去世的噩梦里反复惊醒的日子,赵姝妹同样躺在床上看着窗边孤月长久的失眠。
她们都被困在苦难的沼泽里,谁也出不去。
待她想着往前看时,长愁养病,多年抑郁成结,直接病倒。
阿尔兹海默症最开始,只是健忘,到现在她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同时身患并发症,仅仅五年时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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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稚晚一直不喜欢医院,这里压迫,令人感觉抑郁,呼吸不畅。
走廊里光线灰突突的,消毒水味儿呛得慌,来往是推着病床的急诊医生忽视,左边电梯推进去盖着白布的人,后面是家属嚎啕大哭声,那边儿有人被医生从鬼门关外拉回来,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池宴问:“外婆一直住在这里么?”
陈阿婆点了点头,她明白池宴的意思,解释了句:“其实环境也可以。”
“文和在的时候,每个月都会给赵老师生活费,赵老师自己有退休金,也就都没收。”
“后来大抵是想开了,也开始收了,可不太用,知道晚妹有个不亲近的哥哥,想多攒点儿钱,给晚妹留一条退路,”走廊里人挤人,陈阿婆侧身挪步:“后来晚晚跟文和一起出了车祸上了新闻赵老师才知道。”
“她说,没人说晚晚死,那晚晚就是活着,所以这钱,也不敢用。”
转过护士站,陈阿婆轻车熟路地开门:“到了。”
一间病房,三张病床,空间拥挤。
一位阿婆在让家人喂饭,一位昏迷不醒,还有一位躺在病床上,伸出枯槁的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十几年了,又是在这样的场景里,林稚晚目光逡巡了两圈,心里一片荒凉。
“婆婆在哪?”她问得很小声。
陈阿婆朝最里边伸手在空中乱抓的老人走过去,笑着说:“赵老师,晚晚来看你了。”
病床上的老人早就神志不清,可听到了这个名字,那双苍老、干瘦的手在空中一顿,又慢慢握起,像是真的抓住了什么东西一般,咧嘴一笑。
那笑容太过天真,如孩童抓住了心爱的糖果。
这些年的悔恨、委屈、恐惧在一瞬间烟消云散,林稚晚眼眶发酸,匆忙转过身,好在还有池宴借她肩膀靠着。
池宴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过去吧。”
他牵着她的手,给她勇气,林稚晚却只说:“抱抱我。”
她完全不敢相信,曾经那个身材丰腴神采飞扬的退休老教师,一个很有脾气把日子过的生龙活虎的老太太,居然会瘦成皮包骨、躺在病床上靠着幻想过日子。
久久等不来“晚晚”,外婆又开始耍脾气,推着陈阿婆,置气一般说:“你走,你走。”
林稚晚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走了过去,池宴跟在她的身后。
“外婆,”她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是晚晚。”
外婆安静了下,浑浊的眼珠子看着两个人,猛地拍了拍手:“晚晚,晚晚!”
在林稚晚以为外婆认出她的时候,她却牵过池宴的手:“坐坐。”
她完全不认识人了。
被一双干枯的手拉着,池宴睨了眼林稚晚。
能看到外婆就足够满足,林稚晚只想多陪陪她,小声对池宴说:“你坐。”
池宴也帮着林稚晚哄外婆,朝她笑了下,“嗯”了一声,坐下。
大概是心里知道和林稚晚很久没见,外婆献宝似的把床头柜上的水果堆到池宴怀里:“晚妹吃水蜜桃,”外婆说:“这个季节桃子不好吃,春天我去城北陈阿公那里给你买。”
林稚晚小时候特喜欢吃水蜜桃,趁着大人不注意,一口气偷吃三个,半夜积食痛到在地上打滚。
外婆又记得。
“好,我一会儿吃。”池宴哄着外婆。
没一会儿,外婆又想到什么似的,匆忙翻身下床,拦也拦不住,嘴里念叨着:“润词,找润词,不能去海边。”
病房里兵荒马乱。
陈阿婆叫来了医生,给外婆打了一针,她才安静下来。
一切都像梦似的。
走出病房,林稚晚恍恍惚惚,池宴牵着她。
“外婆一直都这样么?”池宴保持理智,问陈阿婆。
陈阿婆:“已经很好了,前两天脑溢血发作,进了icu。”
“今天状态还不错。”
陈阿婆嘴巴张了下,最后只“嗯”了声。
林稚晚无数次幻想和外婆再见的场面,她会主动道歉,然后取得外婆的原谅,她们一起在老宅院里吃西瓜,喝桂花酿。
她还会给外婆介绍池宴,这是她的丈夫,有他在,她生活的很好。
而如今,外婆根本认不出她来。
她永远也不会被原谅。
闽州湿寒,毛呢外套在空气里都要结成冰,池宴安慰她:“至少人还在,我们把外婆接回临江的医院养病,你可以常去看看。”
林稚晚想,至少她还有亲人在世上,这也够了。
她点头,说:“也把陈阿婆带上,她没有儿女,一直跟着外婆。”
“好。”
人生那么长,没有什么大不了。
晚上,他们住在了老宅子里,十几年的风雨侵蚀,这幢房子宛若进入暮年的老人,在阴雨里摇摇欲坠。
林稚晚在窗边发呆,池宴陪着,两人沉默着,却接到医院的电话。
他们说,外婆清醒了。
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清醒的时间很少,病的时间很长。
像是两个灵魂不断地游走。
他们只花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医院,外婆在吊水,面色红润,没上呼吸机,看上去精神不错。
听到脚步声,外婆朝门口看了一眼。
林稚晚比她在照片里见得要瘦得多,眼神怯生生的,像是怕她。
外婆叹息了声,招呼她:“来坐。”
没有在心里设想过的无数次山崩海啸,抱头痛苦,十几年后再相见,前尘往事都太遥远了,隔山隔水,只有一句:来坐。
夜晚的病房,另外两个阿婆都睡了,他们没敢发出很大声音。
林稚晚扯过一个椅子,坐下,双手搭在腿上,有些拘谨,有些严肃。
借着一点月色,外婆很仔细地打量她。
纤细的弯眉,大眼睛,脸很小,赵润词这个年纪,也长得这般灵动好看。
可赵润词身上有种不屈不折的野劲儿,林稚晚很安静,静得像一片阴云。
他们母女并不像。
赵姝妹想,怎么能像呢。
小孩子的年纪,亲眼目睹母亲的死亡,巨大的痛苦可以令一朵还未长成的花迅速衰老。
她又看看站在林稚晚身旁的男人。
高,身材挺括,器宇不凡,在逼仄的病房中,眼里都是她的外孙女。
她沙哑张口:“这位是?”
池宴恭敬应着:“外婆您好,我叫池宴,是晚晚的丈夫。”
外婆沉默了下,喃喃道:“都结婚了啊。”
她们已经错过彼此生命里的太多。
林稚晚强撑着自己笑一下:“我们还没办婚礼,到时候外婆一定要来。”
还能等到那个时候么?
赵姝妹想了想,失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林稚晚紧张:“外面很冷。”
赵姝妹:“我现在精神很好。”
清醒时,赵姝妹还是那个倔强的老太太。
连人拗不过她,池宴问护士站要了一个轮椅过来。
夜深露重,外面风寒。医院很小,院区车子停得并不规范。
三个人在小花园里停下,这个时间,万籁俱寂,没有任何悲痛欲绝的哭声。
外婆看着眼前树叶繁茂的椿树,感慨道:“院子里的树还在,也该这么高了。”
林稚晚也抬眼看看:“临江气候不如闽州多雨水,长得并不好。”
“你小时总爱对着那棵树许愿,”外婆问:“后来呢?”
“后来不会了。”
她长大了,妈妈也不在了。
几句话,物是人非,感慨万千。
夜风吹得人冷,池宴将外套脱下,罩在林稚晚身上,类似于一个怀抱。
外婆看在眼里,笑笑:“面相学没有错,都说晚晚耳垂大,是个有福之人。”
林稚晚睫毛急促颤抖了下。
小时候,她白白胖胖,大家都说她面相有福气,像年画娃娃,后来,母亲因为她的失误离开,众人又换个说法,叫她克星。
小时候的被讨厌是可以记一辈子的。
她摇了摇头,下意识反驳:“不是的,我……”
很差。
外婆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平和的笑容,她跟林稚晚和解,和自己和解:“外婆要跟你认个错。”
七十几岁的年纪,赵淑妹想起女儿,还是抑制不住地哽咽了下:“在危机情况下,妈妈都会选择保护女儿的,这是天性,是本能。”
赵润词生前的最后阶段,很惨,很惨。
锋利的刀子在肚子上来会几百次,内脏都碎得像滩泥。
“如果我在,”想到在停尸间掀开白布看到女儿惨状那一幕,赵淑妹眼泪瑟瑟涌出眼眶,干枯地手指捏着羊毛毯,语气颤抖:“我也会替她挨那几百刀。”
没有妈妈不心疼女儿。
她爱赵润词,就像赵润词爱林稚晚,要捧出自己最好的心甘情愿奉献,哪怕是生命。
年纪至此,很多是看开看淡,不再无谓的纠结。
赵淑妹抬手抹了把眼泪,脸上挂着一点儿笑:“前两年常常做梦,会梦到你妈妈,她一直问我,你过的好不好,我不敢答。”
“怎么会好,我们都被困在过去,谁也出不来,可是你得好好的,我才好去见她。”
林稚晚听出了行将就木的意思,悲恸打断她:“婆婆……你别。”
赵淑妹笑了一下:“我太骄纵你妈妈了,她总跟我生气,要是知道我没照顾好你,肯定不想见我。”
“妈妈不会的,”林稚晚蹲下,靠在外婆的膝盖上,她瘦的只剩骨头,隔着羊毛毯子,都能感受到岁月病痛在她身上侵蚀过的痕迹,“妈妈知道我一个人在世界上太可怜,会叫婆婆多陪陪我。”
外婆摸了摸她的发顶。
有宠爱在。
像林稚晚小时候靠在她腿上看书,看《小马过河》看《匹诺曹》,她听着收音机里的佛经,摸摸她的头,晃过去一下午。
可这次不会了,也许再也没有一个下午。
外婆抬手,指了指池宴:“瓜晚妹,你还有丈夫。”
林稚晚还要讲什么,外婆又说:“想吃高桥街李嬢嬢蛏熘了。”
她久病,什么也吃不下。
池宴立马说:“我去买。”
外婆拦他:“外地人找不到的。”
直觉告林稚晚,婆婆是要支开自己,她说:“我们明天吃。”
“明天我又疯疯傻傻,吃不到咯。”
外婆年轻时是一个很好强要面子的人,如今被病痛折磨吃喝拉撒都要人料理,连最基本的尊严也没有。
林稚晚动摇了,她从外婆膝上仰头,看外婆面色红润,月光透过树枝落在他的脸上,神色分外宁静和平和。
她清醒的日子总是很少,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间。
见她状态不错,林稚晚想尽一尽迟到十几年的心意,起身说:“我去买。”
外婆宽慰地点了点头。
林稚晚往出走,几步就顿住,回头。
那棵椿树离她越来越远,繁茂的枝桠交错着渐渐令人看不清。
她看到池宴替外婆整理了下毯子,外婆一直看着自己的方向,浑浊的眼睛却很亮很亮。
像是给她前进的动力。
身后外婆还念叨着佛经。
菩萨不与法缚,不求法缚。
菩萨不与法缚,不求法缚。
林稚晚知道,外婆原谅了自己。
她也原谅了自己。
然而,她不清楚,世界上有种现象,叫回光返照。
李孃孃蛏熘早就搬走了,林稚晚从南到北跨了三个城区才将人找到。
回来的路上,她太匆忙,心思也乱,打包袋散了,汤汁淅淅沥沥淌了一路。
外婆和池宴早不在树下了。
她回病房,之前睡着的两位阿婆也醒了,月光照在外婆的床单上,只有孤零零惨白的光。
外婆去找妈妈了。
从此,这浩浩人世间,只剩林稚晚孤身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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