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 为江山
重明宫最近一直萦绕着浓烈的药气。
大家都知道,自从那夜之后,陛下勉力支撑,定了皇宫,安了盛都,直到承乾殿柩前即位,城头抚慰万民后,她才给自己机会倒下。
因此,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
以至于最初那五天昏迷,太医们束手无策,臣子们吓得不轻,生怕皇朝从此以后,便没了主人。
后来还是一位尼姑要求入宫,说能给陛下治病,险些被宫卫给打出去,最后却是赤雪匆匆迎出,亲自接了进去。
那位尼姑入宫后,当晚陛下就醒了。
得到消息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因此今日那尼姑再来,宫门口的守卫急忙恭谨地接了进去。
陛下已经说过了,这位是她的师父。陛下当初在宫中艰难竭蹶之时,都赖这位师父传道授艺和保护。
而且这位大师的瑰奇斋,在盛都之变中也立了不小功勋,瑰奇斋开放盛都二十一处店铺,组织小二抵抗乱军,保护了很多无辜百姓。
更派出引路人,给远道奔袭而来的西戎王军开路,让西戎王军比预计更早地抵达盛都城下,防止了一场破城之灾。
如此大功,大家都在猜测,这位是不是很快就会封为国师。
国师驾到,众人殷勤相接,肩舆是早已准备好了,结果就看见那位放下身后的一个大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有两个轮子。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师变戏法一样三折两折,那东西忽然就变成了一辆车子,却只有两个轮子,底下似乎是两个脚蹬,前方还有一道横杠和把手,大师骑上这怪车子,手指按动,发出一阵清脆的铃声,笑道:“走咯!”
脚一蹬,那轮子就飞快地咕噜噜滚了出去。
当日,大乾皇宫,无数人都看见有个尼姑,骑着一辆非马非车的古怪玩意,从众人面前招摇而过。
车子一直骑到重明宫大门前,院墙已经修复好了。宫门前无数大臣出入。
对于铁慈依旧选择住在重明宫内,大臣们其实都是有点不解的,毕竟当夜这里实在太过惨烈,直如噩梦之地。
他们简直无法想象,铁慈走到正殿,是不是就会想起当日先帝横尸于此,走到内殿,坐在书案前,是否会想起头顶吊过母妃的尸首。
大家都做好了从此将瑞祥殿当作陛下寝宫的准备。
要怎么强大的心志,才能这样平静地继续住在这里?
大臣们想不通,丹野也想不通。
他千里奔袭,从西戎赶到盛都,两日内彻底结束战事之后,就拒绝了礼部给安排的驿馆,死乞白赖地住进了宫。
铁慈给他安排了重明宫侧的毓宁宫,但他不住。
堂堂西戎王,天天睡在重明宫的屋顶上。
他趴在屋顶上听铁慈的呼吸,生怕哪天一不注意,这呼吸就断了。
有时候丹野也会下去逛逛。
就在昨天,他还在重明宫正殿内幔帐之下的角落里,看见了一点嵌在金砖缝隙里的血迹。
丹野蹲在那块金砖前,怔了良久,几乎就要起身,把铁慈连人带床一起搬出来,搬回她自己的瑞祥殿去。
被容溥给阻止了。
容溥操办了祖父母的丧事后,便留在了盛都,暂时进了礼部,帮忙操持接下来一系列的大事。
原礼部尚书是杨一休的父亲,是萧家的铁杆,但在事变之前,杨一休“大义灭亲”,直接一封信举告自己老爹贪贿白银一百两,将老爹从礼部尚书的位置上赶了下来。
大乾律,官员贪腐一百二十两白银,便要入罪。杨一休这个数字,就选得极为鸡贼。
铁慈心领神会,直接让杨尚书停职,入大理寺待审,事变发生时,杨尚书还在大理寺写检查呢。
杨府因此逃过一劫,但是礼部尚书是不可能再做了。
现在礼部是三位侍郎共同主持事务,不过众人猜测,未来容溥估计是要从礼部入手,最终入阁了。
容家此次事变,扮演的角色复杂,容老夫人开城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但是容溥千里回京拦阻萧立衡,容首辅炸伤萧立衡及其属下又是大功,对于容家的处置和容首辅的身后事,朝中为此争论不休。
容溥为此长跪殿前,求陛下及内阁免容家之罪,自己愿以功名相抵。
最后还是铁慈一言定乾坤,容溥入礼部,只是个主事。容老夫人和容首辅功过相抵。
她没有赐容首辅美谥,也没允准内阁拟定的微带贬义的谥号。
容首辅成为大乾王朝建国以来第一位未论罪而无谥的首辅。
另外,李慎也因事变当晚之事,退出了内阁,改任九绥按察使。但李蕴成被特批入内阁任中书。
这几个府邸看似败落,但众人清楚,这几位优秀的子弟,都到了要害部门,未来都很可能成为阁臣。
众人也不禁心中喟叹,这几家原本都是反皇派,本该在这次大潮中尸骨无存,却因为子侄优秀,站对了队伍,想来还可保家族荣盛五十年。
而陛下的公私恩怨分明,也让跟随她的人,看到了更多希望。
天下归心,不过如此。
群臣对新帝敬爱佩服畏惧怜惜兼而有之,也心知当日重明宫惨案对陛下创伤之重,不止父母双亡。
因此对于丹野的不守礼教,和容溥的频频出入重明宫,也就乐见其成。
管他是谁,多来几个美男子抚慰一下陛下受伤的身心也成啊。
容溥倒是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大家的期待,恪守规矩,从不在宫中过夜。
丹野硬留他也没管,只是在丹野要搬铁慈的床的时候,才阻止了他。
“陛下住在重明宫,是要提醒自己前事不忘,提醒自己记得先帝的嘱托和天下的期待,提醒自己是天下的主人。你不可多事。”
丹野睁大眼,和他弟墨野一模一样偏着头,“为什么要提醒?她不本来就一直记得么?”
容溥没有回答。
彼时他立在重明宫前,听着里头简奚给陛下读奏章的低低声音,想。
当然是要提醒。
经过此事,她未必想要这江山,甚至有可能是痛恨的。
她真正想做的,应该是追到辽东,杀了定安王,和慕容翊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的地方,永远地在一起吧。
只有住在这重明宫里,让那夜惨案日日夜夜地折磨自己,提醒自己,她才能咬牙熬下去,等下去,忍下去。
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为了父皇。
只是,苦了自己。
……
云不慈骑着自行车进重明宫的时候,丹野正在重明宫院子里烟熏火燎地烤肉,一边还唱着西戎的民歌,烟熏火燎里还添了男高音,重明宫难得热闹得不堪。
容溥坐在殿内,给帘后软榻上的铁慈读今日礼部拟出来的登基大典诸般事务节略,另外大行皇帝和皇妃丧事未毕,每日勋爵和内外大臣,内外命妇都还要进宫哭灵,礼部越发忙碌。
容溥在禀报之前,将礼部行文精简了再精简,总结得简明扼要至极。
能让她少听几个字,多休息一会也是好的。
纱帘后的人毫无动静,连呼吸都是轻弱的,仿若随时会睡去,只有他知道,她在听。
只有他知道,从清晨到黑夜,这个似乎随时都会睡去的人,其实一直都醒着。
有时夜半他送药来,透过赤雪掀开的纱帘,能看见铁慈平静地躺着,大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藻井。
后来他便在和太医院会诊开的药里面,加上了安眠助神的药物。
他很少进纱帘,只在给她把脉的时候才会进去,铁慈的脉象,让他十分不安。
她体内经脉受损严重,真气逆流,像决堤的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呼啸席卷,掠地而过,所经之处,满目苍夷。
他不能确定这样的脉象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但是隐隐能猜测出,要么是天赋之能,要么是武功,最起码有一样是废了。
前者一次次开启时的无限痛苦磨难,后者十数年披霜戴雪的苦练。
无论失去哪个,都让人痛彻心扉。
但是对于这个结果,他心存疑惑。
就像他一直也对铁慈为什么很迟才开启天赋之能也心存疑惑一样。
这都是不该发生的事。
为什么?
纱帘内,等他汇报告一段落,铁慈才道:“告诉礼部,丧仪不可精简,从重从厚。登基大典,则删掉三项礼仪。”
简奚将删改过的奏章送出来,容溥站起双手接过。
“遵旨。”
殿内一阵寂静。
现在,臣子们不说话,铁慈也绝不会多说一句话。
容溥静默了一会,笑道:“臣给殿下说些闲事可好?”
铁慈沉默一刻,道:“你府中事务繁忙,不必耗在朕这儿。”
容溥道:“臣在陛下这儿,便是最好的去处。”
铁慈不说话了。
容溥垂下眼。
以前,对于他这种半亲近半撩的话语,铁慈要么委婉拉开距离,要么笑着当听不懂。
但是现在,她不笑,也不理会。
她富有天下,却已在天下和她之间,竖起了一座雪筑的高墙。
容溥面上还是那浅浅微笑,“听说最近顾公子被某位姑娘追得甚是狼狈,某日更是被她堵在了卧室之内,顾公子大概也是被逼得要疯了,指着自己分外严密的卧室对那位姑娘道,他这辈子只喜欢关在屋子里整理东西,他的东西每一件都必须放在固定的位置,不允许有一丝打乱改变,他不爱和人说话,甚至受不了睡觉时身边有人呼吸。他问那位姑娘,你能做到不呼吸吗,你能做到,我就答应你。”
隔着纱帘,他听见铁慈道:“然后宫主就不呼吸了。”
“陛下是怎么猜得到的?”容溥笑道,“这事儿最近盛都传得沸沸扬扬,说那姑娘,当即就咕咚倒地,没了呼吸。把顾公子吓得半死,生平第一次大声呼喊,到处拽人来救,救了半日众人束手,太医劝他立即把人给收殓了,把顾小小惊得抚尸大喊,说你醒来,你活转来,我答应你……”
铁慈道:“然后她就活转来了。”
容溥展颜,道:“原来陛下听过。”
“那自然是没有的。”铁慈道,“只是宫主出身应该不凡,区区闭气,对她不算什么。”
“总之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陛下或许该准备红包了。”
“总要等你情我愿。”铁慈道。
容溥转了话题,“还有一件有趣的。陛下还记得张尚书家的那位小姐吗?去年您还应过她的邀请去她府里游园过。”
铁慈道:“和你相亲的那位。”
容溥:“……是。不过这位小姐相亲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之前一直不成,因为这位小姐发话了,想要她嫁,必得志同道合。当然她的志,也颇与众不同。她说她嫁的人,必须也得熟读慈心传,支持妙辞社,每日颂圣三次。”
铁慈沉默了一下,道:“她还不如嫁给慈心传。”
“陛下这回猜错了。她还真遇上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盛都铁甲营都督刘琛之子前日和她无意中街边相撞,两人怀里都落下一本慈心传,当即站在路边攀谈,一个说自己每日必看慈心传,一个说自己手抄慈心传好几遍了,一个说自己每日对着皇宫读慈心传,一个说自己打算给陛下写永平大旗传,一个说可以为陛下去死,一个说记得加他一个。”
铁慈:“……”
刘琛是狄一苇的亲信,狄一苇落难得他相助,这次入京也带了来,因守城有功,铁慈直接留下他做了盛都三大营之首铁甲营的都督。
刘琛之子之前一直在永平大营,这次才跟来盛都。铁慈还隐约记得那是个精悍的小伙子。
容溥笑了笑,铁慈大概不清楚,经历过永平事件,亲眼见过铁慈杀萧常,镇大军,将军权交托狄一苇,又亲上战场的永平军儿郎,哪个不是她的死忠拥趸?
“听说今日已经相约去游玩,要将陛下曾经踏足过的所有地方都一起走一遍。”容溥道,“又是一桩有关陛下的佳话。”
纱帘内沉默了一会,铁慈道:“现在,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说这些双双对对的事了。”
大家都怕伤她的心,小心翼翼着。
这回换容溥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都不提,难道陛下就不会想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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