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谈罢了有关顾凝熙的事宜, 程士诚又与桃心荷细说了几句大后日撮合陈家儿郎与陶心蔷的偶遇细节,见陶心荷完全没有松口留午膳的意思,程士诚反复自念“来日方长”, 才恋恋不舍地告辞。
陶心荷打发走客人, 觉得心神耗得厉害,甚至没心思应付妹妹和弟媳,便推说身子不适, 在自己院落草草用了口粥, 躲进架子床里要午眠。
她何尝能入睡呢?
先是自省, 她和离之后对顾凝熙的举动,真的会让人误会么?别人也就算了,会让顾凝熙以为她只是闹闹脾气、能被追回的么?
陶心荷扪心自问, 正月底酒肆见面, 是为了提醒自己告别过去,给两人一个体面的交代, 虽然并未如愿。
近期顾凝熙受创, 多少与她有关, 她的相助是为了还奉这份她其实并不以为意的恩, 还是落脚在自己的放下, 是真的想与顾凝熙恩怨分明两不相欠,从此形同陌路的。
然而, 大概是她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幽微心事里了, 没有顾及外界的解读, 本是锄草撇去旧情之举, 难道被顾凝熙想成了夫妇续缘、春草重生的意思么?
再是深思。程士诚自有他的打算, 陶心荷觉得与他对谈总是别别扭扭的,更别提待他走后, 自己不知不觉在午饭前洗了三遍手的事情。
被他短暂触过的手背手心,陶心荷以为自己不在意,又不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了。那处肌肤却在清水中变得灼热,让她忍不住揉搓一番换取清凉。
看来对男子有没有感觉,身体比脑子更是清楚。
然而程士诚提到的,为难顾凝熙,给他出难题,确实是陶心荷听到心里去的良言。
顾凝熙从小孤僻,养成了面上冷淡骨子里骄傲的性格,对人对物也没有执着,多是任其来去。
和离后的纠缠其实已经令陶心荷意外了,不过她总觉得顾凝熙坚持不了太久,原先想着只要自己一直不回应、冷脸以对,等他自然而然灰心失望,便能得回清静。
如今,设置极难极不可能的挑战,令他知难而退,加速他淡出自己生命的过程,确实值得一试。
至于这个难题怎么出,陶心荷倒是犯了难。
早些时候,程士诚殷勤地出了主意:“让他九天揽月、深海捕珠去,再不然擒龙打虎,培嘉禾引凤凰,我能给你说出百种花样。”
陶心荷却没接话。
难,不代表异想天开、信口胡诹。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月亮挂在天上,摘不下来的。
顾凝熙又不傻,自然会三言两语化解掉,所谓考验、所谓知难而退便无从谈起了。
程士诚又说:“好男儿当封妻荫子、建功立业,这总是正途了吧?以我为比,要求顾凝熙三年之内官至三品、家产充盈至万万金等,阿陶以为如何?谅他做不到,然而也无法对这等要求挑肥拣瘦吧。”
陶心荷还是摇头,总觉得不是自己本心。
她并非只盯着男子功名利禄的伧俗之辈。开出铜臭味的难题,陶心荷错觉着自己的品格都要被拉低。
万一不慎流传出去,更添别人闲言碎语,编排她陶家长女是嫌弃夫君不上进而和离,即使顾凝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年轻中阶文官,那她多么冤枉。
越想越头疼,既要雅致,又要难办,陶心荷不自觉顺着给顾凝熙出难题劝退的思路,将自己困住了。
陶心荷日思夜想,左思右想,恍恍惚惚地想,连晴芳探问都没有说出口,独自烦闷。
直到三日后,顾凝熙果然登门造访,说自己解决了夫妇的后顾之忧,恳求道:“荷娘,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这边厢,陶心荷在陶府波澜不惊地度日,她父亲陶成不知何处来的兴致,每晚会对她或者加上另一两位女眷,说说朝廷里的新鲜事,多半与礼部、与顾凝熙有关。
那边厢,顾凝熙三月初七上了堂,静待结果。
不论他心中惦念什么,总之是老老实实在府养病,得了大夫无数个白眼,开出了好几个苦到人烦鬼憎的药方,嫌弃他自胸口受伤以来不知保养,将原本健壮的底子弄得千疮百孔。
幸好他告顾凝然的官司并没有什么悬疑为难的曲折,事实具在,证据确凿,而且苦主从顾老夫人、到顾凝熙到莫七七都要求追咎顾凝然。
衙门官员其实心内在当场就有了决断,只是后面上报各处,甚至呈到点名让有司承接此案的皇上御案前,相应流程完完全全走了个遍,花费了些时辰。
即使这般,三月初九下午,大约就在日头离开了天正当中的未时末,有些不可阻挡的西坠之意,衙门明确了案件结果,通晓了原告被告双方,即新老顾府。
一是顾凝然被告罪状尽皆成立,伤祖、害弟、辱民女,且他是官身,皇上气恼之下口谕“罪加一等”,按照本朝律例,判处革职去官,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至死不得离开羁绊之地,其子孙两代不得出仕。
二是其妻曹氏,罔顾孙媳本分,亲手对太婆母下毒,恐怖阴狠实乃世所罕见,在顾凝然其他罪行上也存有撺掇。
除开本案相关,调查发现曹氏对家下妾室仆从打骂转卖,致使顾凝然纳入门中不足一月的妾室不堪受辱投井,虽被救起,担个杀人未遂之名并不为过。
故此,判处曹氏被顾氏一族休弃,当庭杖打五十大板后送到罪女庙清修赎罪,此生不得出庙门一步。
三是苦主顾丞相遗孀,遵其床前意愿,由长房嫡孙顾凝熙养老送终,其子顾二、顾三不得侵扰干涉。
四是苦主顾凝熙,虽是顾丞相后人,然被除出顾氏宗族在先,自陈不在意祖产在后,则剔除家产分割之列。
特此判处顾丞相府邸财产的五成被充公罚没,以赎顾凝然之罪,两成分别归顾二、顾三,剩余一成归顾老夫人,由顾凝熙代为保管。
五是苦主莫七七,原籍确州,现居京城,由官衙为其正名,纯然受害之孤女也。
念其无依,从官库拨二十两纹银助其立身,以示吾皇恩德泽被四方、视万民如子女,此文抄送确州衙门一份留存备档。
六是顾氏宗族,除籍除名自家子孙乃宗族内部事务,朝廷不干涉不过问。然顾氏本家汉南,在京城所立分祠位于老顾府,因老顾府将作为顾凝然连累朝廷文臣名声的补偿查抄入官,特令顾氏宗族三日内将分祠迁出。
后面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处理说明,大体就是上面六条了。
这场官司赔进去了老顾府的雄厚家底,顾氏宗族曾经引以为傲的唯二官员,一个被流放,一个被除族,顾族长在自家朝着前任族长的牌位磕头谢罪、悔不当初。
顾丞相的幼子一脉,顾三一辈子倚靠府中财产的孳息活着,今后何去何从茫然无措。其妻顾三婶更是哭瞎了眼,庶子们各谋生路,仿佛树倒猢狲散。
顾凝然作为一名罪犯即将离京,死生不复归,而且皇上金口说他玷污文臣名声,所有人不屑不敢跟他沾染一丝干系,且以此教育家中子弟,失小节便犯大过,“顾凝然”成了一个耻辱的代名词。
其两三个幼子,连带他们未来的子嗣,只能沉沦于工商之间,三代之内起不来了。更可怜的是失父失母,只能依靠祖父母过活。
曹氏,不论出自婆家还是娘家授意,没有人愿意看到这位女眷被当着围观百姓、大庭广众脱下裤子挨打,她在牢中写了封悔过书,说自己是“妻贤夫祸少”的反面教材,祸害了顾家,堕了老丞相清名,要下地府向太公公赔罪,就悄无声息在女牢里自/尽了。
顾丞相的二子一脉,顾二平白得了老爹的两成财产,一时间惶惑。顾凝烈等凝字辈对顾凝然一直暗暗不屑,此时带出几分彻底划分清楚界限的庆幸,难得被顾二训斥一顿。
没过几天,顾二以孝敬嫡母的名头,将这些财物送到了新顾府,也打消了自家孩子惦记的心思。
再就是长房的顾凝熙了。处罚比他想象的严厉,尤其是官府趁机吃掉祖父一半遗产,在他意料之外,他担心祖母知道了心底难受。
不过通告结果的官员悄悄告诉他,这是皇上的意思,顾凝熙便无话可说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客套有礼送走衙门中人,顾凝熙斟酌着,将柔化过、软化过的惩处删删减减禀告给顾老夫人知道。
听到原本最爱的大孙子顾凝然要被流放,长孙媳曹氏自/尽,顾老夫人仿佛早有预感,流下两行浊泪而已。
耳畔听着莫七七悄声细语给他描述祖母怎么皱眉、怎么流泪、怎么张口却不发声,顾凝熙自责地握拳捶头,气恼自己到底惹老人家伤心了。
官司结束,相当于他与顾凝然的纠葛划下休止符,他十分想找荷娘吐露心事,倾诉一番放松、释然、失落、空虚、苦恼等交杂错乱的情绪。
官司结束,相当于他正式接过了照料祖母、眼睁睁看她日渐虚弱,不久便要告别人世的责任。顾凝熙更想与荷娘一叙,当年病床前送别母亲的痛楚历历在目,是荷娘支撑他走过来的。
不过,后续交割事务纷繁零碎,顾凝熙从接到衙门通令那刻便不得闲,府中依然托付给顾二婶和莫七七,自己与二叔、三叔一同,配合官府清点老顾府家底。
他忙得像个算盘,被不知名姓、不知面目的谁都要拨弄几下,应声而动,签字画押、对账对物,不一而足。
直到三月十一晨后,他偷了个空,直奔心中所想而去,蹬蹬蹬到了陶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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