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陶心荷滴水不漏, 程士诚也不好太过紧逼,约定了五六日后,他与那个最为文秀的陈姓少年到街市上某家以杂耍说书为长项的饭馆, 陶心荷带着陶心蔷去做个偶遇, 让两个少年相互见面看看聊聊,初三的上巳宴便算是功德完满。
顾如宁说自己亲娘一夜未归,一直在新顾府守着祖母, 自己早应下准公爹, 所以来赴宴半日, 其实始终牵挂那边,还邀请陶心荷一同过去探望一番。
陶心荷险些一口答应,最后一瞬反应过来, 瞥了一眼程士诚, 多的话没有说,单单以酒醉乏力为由推拒了顾如宁, 与弟妹洪氏回了陶府。
到府之后, 陶心蔷缠上来问东问西, 陶心荷明显答得心不在焉, 后来直接留洪氏照应, 自己推说回房歇息。
她在闺房内静静坐着,任由晴芳轻巧地揉捏后颈肩窝, 仿佛专心致志地看窗外太阳一点点西坠, 心思却不知不觉飞到了别处, 连晴芳因为他事收手出房都没有察觉。
顾如宁怏怏的目送陶家人离府, 也准备独自去寻母亲, 在她看来威严无比的准公爹程士诚却突然出言:“宁娘且慢,等我一会儿, 我也去探望探望顾老夫人。”
就这样,顾如宁一脸茫然地领着程士诚到新顾府转了一圈。
两个病人,一是自家祖母,憔悴至极说不出话来,程士诚只能问了守在床前的莫七七几句,老人家情况如何,莫七七又为何在此处,表达清楚关切之意而已。
莫七七是自告奋勇要看护顾老夫人的,在顾凝熙昏迷不醒的前提下,顾二婶拍板同意,所以莫七七是二度驻扎新顾府了。
其间幽微心思,她自己尚且不明白,周围仆从也听不到她对着老人家只做口型不发声说的话,莫七七像是对着树洞一般絮叨了许多前世今生。
不知为何,程士诚淡淡目光扫来,莫七七就觉得,他懂自己眼巴巴凑到无亲无故、病中垂死的老夫人身边的缘故,她甚至直觉之下缩了缩脖子。
“前尘往事,就随风去吧。机缘难得,专心以后的路为宜,比如,把握住你想把握的人。”程士诚对着可能梦过前世、与他类似的小姑娘如是道。
他以为自己话语里的暗示十分清晰了。
程士诚希望,莫七七能够牢牢缠住顾凝熙。毕竟她劳心劳力照顾了对方祖母亲长,如果坚持到顾老夫人辞世送葬,据说也就是十来日内的事情了,莫七七分量更为不同。
因为,若是正妻做这等事务,可以作为‘三不去’的依据,夫家轻易休她不得。莫七七当仁不让,在顾凝熙无人可托、四面楚歌之时,没名没分为他担了如此重任,挟恩求报理所应当,顾凝熙总要多思量三分。
莫七七连连点头,觉得伯爷不愧是伯爷,话说得又好懂又敞亮。她下定决心,待熙哥哥醒来,自己便能卸下看护顾老夫人的临时任务,好好去缠熙少夫人陶氏,以做她妹妹为最高理想,以陶氏亲善相待为最近目标。
两人,一个精壮中年的高位男子,一个单薄年轻的孤苦弱女,像是想到一处心灵相通般,对视而笑。令一旁的顾如宁不寒而栗,她可不想管莫七七称父姨娘啊!
幸好,程士诚很快就去看望第二位病人,顾如宁观察着他与莫七七并无依依不舍之意,不断告诉自己方才是眼花。
第二位病人顾凝熙,比其祖母情况更糟,连清醒的意识都没有。程士诚?是怀着卖好邀功的心思,要当面告诉顾凝熙,他将助其锤死顾凝然,现下则发现不可行了。
与姻亲顾二婶寒暄几句,一点儿来意不露,程士诚很快作别。
顾二婶都顾不上琢磨伯爷突然到访的背后深意,只是一遍又一遍试图给熙哥儿灌进些汤汤水水,亲自上手为他拭汗,不断跟他单方面说话。
虽然大夫说了不算凶险,顾二婶还是提心吊胆,间隙里想着要不要打扰陶心荷,请她过来看看。
就这样,新顾府在愁云惨雾中,迎来了三月初五。
“整整三天了,熙哥儿还不醒,这可怎么办?”顾二婶愁眉不展,这时听到自己名义上的儿子顾凝烈来报信。
原来,今日吉昌伯爷程士诚,大张旗鼓将他掌握的顾凝然罪证送到了衙门。
昨日将顾凝然拘到公堂询问却一无所获的执事官员如蒙大赦,立时三刻又派衙役到老顾府,毫不客气提溜走了停职在府的顾凝然。
这回阵仗明显严于刚过去的初次问话,顾三叔、顾三婶和曹氏跟着明显慌神,四处求助,顾家二房也没漏下。
顾凝烈在顾凝熙床前告诉嫡母这些进展时,言语之间颇有些幸灾乐祸。
顾二婶听着若有所思,前日初三,程士诚亲临来访,昨日又派仆从问候熙哥儿是否醒来,今日行此非常之举,他是为了什么?
还能是为了什么?
程士诚认定前世自己死于小人无脑算计,这人就是顾凝然。奈何今生,顾凝然与他毫无接触,可能脸对脸走过,顾凝然都不晓得这人是谁。
程士诚无法就梦境之事、莫须有之事问罪于他,心头憋闷不已,趁顾凝然发难,便要添柴加火。
这是主因。
至于时机选到了三月初五,则是与顾凝熙和陶心荷有关。
三月初三午间,程士诚就着手里的证据当胡萝卜,想引逗陶心荷求他,增添几分两人的牵连。不过陶心荷自然非蠢驴可比,三言两语绕了过去。
初三、初四,程士诚又想趁顾凝熙无助之机再一次扮演恩公,获取皇上看好的明日之秀一些承诺或亏欠。
再不然,单单当着顾凝熙的面显摆显摆,自己比他这个阿陶前夫有?事的多,更能给顾凝然致命一击,也能心情舒畅。
然而未果。程士诚对于昏迷之人,百般言语伎俩都用不出来。
那便抻着也罢,反正肯定会送顾凝然入牢,至于早两天迟两天,对程士诚来说,没有什么大关联。
初五晨间,他照例起身打了一套拳脚,便听得下人禀告,陶居士来访。
佳人目的昭然若揭,无非是为了催他交出证据,助顾凝然定罪。
程士诚既有鱼儿终于上钩的快慰感,又有杂草难除、伊人心难占的酸楚感。
一顿陶心荷首肯的共进早膳过后,程士诚用自己的行动,换到她派人送来的亲笔信函:
伯爷光明磊落、智勇无双,是我平生仅见的威猛男子,令我印象极深。
今日所求?属非分,不该由我出面。实在是想到顾凝然便觉食不下咽,并无一丝维护顾司丞之意。我冒昧登门相扰,伯爷却对我予取予求。
衙门受理了伯爷交出的铁证,消息传开,明眼之人谁不称快?
蒙伯爷不弃我蒲柳之姿,孜孜以求,令我受宠若惊,多番应对时有不当之处,在此一并致歉。
我乃身份尴尬之人,和离之妇与弃妇无异,世人鄙薄。然我心有乾坤,愿独善其身,不负人生。
?将独行蹒跚,此时却想轻问伯爷一句:能否等我除尽杂草腾空心扉,忘却前尘往事,与君放眼未来?
程士诚将这笔簪花小楷字迹看了又看,读了又读,深恐自作多情,理解错了阿陶的意思。
直到他能倒背如流佳人信函,才彻底确信,陶心荷是在谢他之外,同意了他的追求,表示未来有可能与他携手余生!
程士诚满心甜蜜,将信纸贴在胸口,喟叹一声:“守得云开见月明。”
顾凝然是好跳板啊!
当然,顾凝熙先被宗族背叛,后自惹顾老夫人麻烦,乃至递状纸告发顾凝然,一步步将自己置于悬崖峭壁边缘。顾凝然若不被定罪,他就会成为无端挑事之人,陷入万劫不复、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的窘境。
届时群议沸腾,皇上都未必保得住他或者未必会保他。丢官去职都是轻的,顾氏宗族若举全族之力出面数落他什么罪状,顾凝熙作了反面典型,抄家流放也有可能。
毕竟?朝有过这样的先例,官员被宗族举报贪污/舞弊,罪加一等。
顾凝熙的这些最坏可能,程士诚看得分明,陶心荷肯定更是反复思量琢磨过的。
多半勾动了她的不忍心肠,憋了两日,也许知道顾凝熙依然昏沉,无力改变局面,这便打着整治顾凝然的旗号来寻他,授他以柄了。
即使这样,那又如何?阿陶松口了!
程士诚为这个进展欣喜不已。
陶心荷的心路历程,恰如程士诚所想。
此人毕竟曾是风月老手,且三十多年的人生历练,让他能揣摩到矜持内敛的陶心荷幽微心事。
大约是顾凝熙一辈子都比不上的才能吧。
程士诚大约是懂她的,然而陶心荷总觉得,此人对她有猫戏鼠一般的拿捏之意,像是要诱导、劝哄她按照程士诚的意思去生活。这也是她竭力抗拒他的追求的原因之一。
顾凝熙呢?他可能连自己都不懂,遑论理解旁人。不然,他又岂会颠三倒四,忽而认义妹、忽而要纳妾?忽而愿和离,忽而要追妻?
在处理顾凝然的事情上,他的行止,更是存有许多可商榷之处。
陶心荷相信,若是程士诚易地而处,会在不动声色间就按死顾凝然,绝不至于付出被捅一刀的代价。
然而,就是这样的顾凝熙,让陶心荷相处起来无比放松。
在他面前尽意挥洒理事管家的才能,与他在宴席间同进同出、凝视男客,不怕被批评夺人风头,更不担心被压制。
私下里,陶心荷毫无顾忌地对他说些惊世骇俗的言论,转身在旁人面前摆出当家夫人的端庄老成范儿,顾凝熙从没有嫌她表里不一、两面三刀。
所以,陶心荷才会以他为知己,不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那种知己,而是信任她、放任她、甚至依赖她的另类知己。
当然,莫七七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陶心荷如今想到莫七七,没有多少烦厌之情,反而觉得这是个颇有野趣的姑娘。
可是,程士诚的提醒如同诅咒,在陶心荷耳边时时响起。下一个呢?能被顾凝熙看清楚脸面的下一个人,又会是谁,会是什么脾性?
对于莫七七,顾凝熙没有因特殊而生喜欢,那么对于下一个呢?
陶心荷念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忍着脖颈如坠千斤的僵硬,写废了五六页精致纸笺,终于完成了她送出去的信函,表达了想要重新开始的意思。
三月初五,金乌西坠,顾凝熙昏迷三日有余,终于大梦初醒一般,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第一句话是:“祖母还好么?”
第二句问:“我又昏倒了?没有告诉荷娘吧?她来看过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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