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同是这日的清晨, 礼部秦司正刚晃晃悠悠到了值房,就遇到了三个不速之客来访。
秦司正看一眼自己泡的茶,滚烫热气告诉主人暂且无法入口, 就知道顾编修顾凝然带着他亲爹和顾家族长来得多么赶早和冒失了。
一想到顾凝熙在张尚书那里不知道给自己说了什么坏话, 导致他近日被上司横挑鼻子竖挑眼,秦司正就讨厌这个“顾”字。
更何况顾凝熙撇下礼部众僚,破坏规矩独自在外赶工皇差, 秦司正每每念及都觉得心口疼, 像是自己的脸面被顾凝熙扔到地上又踩了几脚。因此, 一脸晦气相的顾凝然明知故问地询问顾凝熙在礼部表现时,秦司正自然没好话。
顾凝然要的就是这份不耐烦,他感觉到了秦司正眼光不善地盯着自己额头的丑陋破口, 也按捺下来翻桌的冲动, 话里话外引着顾凝熙上司抱怨这位堂弟,令没怎么见过大官儿的顾家族长听得冷汗淋淋。
半盏茶功夫, 他们告退而出, 秦司正对着顾家人背影冷哼一声, 端起茶盏感觉水温正好, 浅饮几口, 慢慢琢磨顾凝然等人用意。听话听音,大概是他们家族内部对顾凝熙也不满了, 要借题发挥, 先来探探上司口风?秦司正乐得顺水推舟。
当年, 本来顾丞相作为嫡支是当之无愧的顾家族长。然而他在世时, 想着自己在京为官, 对于族田和族人照料鞭长莫及,还是要从老家务农的堂兄弟里找位老实忠厚的担起管理全族重任来才好。
因此族长落到了旁支头上, 上一任已经过世,现任族长与顾二叔、顾三叔同辈,却远没有丞相之子的底气,羡慕京城繁华,早早带着亲近家人搬到了京中,凭着族长头衔享受老家亲眷的供奉和顾丞相下面三房时不时的送礼罢了。
他一向仰望顾凝熙和顾凝然这两位大官儿,对顾三叔恭敬有加,“三哥”不离口,对顾二叔平平,对其他族人则耀武扬威,令不少人暗地里不满他做族长,然而没人明面闹?。
没成想,昨夜顾族长都在小妾屋里躺下了,顾三哥和顾编修父子同来找他密谈,一开口就让他吓得一个踉跄:“族长,顾凝熙要成为顾家罪人了,趁还没有?发,快些逐他出族!”
一头雾水的顾族长被轰炸了各种信息,什么顾凝熙接了个极紧要的皇命却完成不了,昨日就要携妾潜逃,什么顾凝然闻讯去拦他,想劝他找皇上找礼部自请处罚免得连累亲族,结果反被痛打至破相,什么礼部上下不满顾凝熙已久,只怕这次无人为他求情,他将会被革职入狱,严重的抄家杀头都有可能……
顾族长两股战战,头晕目眩,生怕自己被牵扯,然而尚存一丝疑虑,不敢就这么定下天大的决定,将顾家官阶最高、前途最光明的顾凝熙驱逐出去。
直到,他被顾三叔和顾凝然半夜带着到新顾府寻人,管家支支吾吾就是不说去向,几人拨开阻拦的下仆进去找了一圈,顾凝熙和他那位姓莫的什么小妾义妹都不在。
直到,次日三人结伴拜会了秦司正,顾族长听了一耳朵对顾凝熙的抱怨不满。
顾族长内心的秤已经有了偏向,可不愿出头担责,便说要集众商议。他先指出顾老夫人,虽说是女眷,然而顾丞相遗孀、顾家宗族唯二官员的亲祖母这双重身份,令她的意见举足轻重。
好巧不巧,顾老夫人昨晚听闻顾凝熙连她这个长辈都不顾念,不告而别潜逃避责,加上殴伤心头肉长孙,气大伤身引发旧疾,浓痰塞喉,躺在床上喘的像是个风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顾族长到她床前,恭敬称呼“伯娘”,一提“顾凝熙”就听老人家“吼吼”怒叫,却不明所以,被顾三叔和顾凝然解释为对顾凝熙失望至极。
这日午后,顾族长出头将在京的十多位顾家老少爷们儿召集起来,沉重说了顾凝熙之?,吞吐着提到“除族”,声音明显压低丧失了底气,犹豫忐忑等着大家出口反对或者至少众说纷纭。
顾凝熙一向不与族人亲近,或者说他不与任何人亲近。毕竟他与族人面对面走过,都一副不认识的样子,谁能跟他亲热得起来?
然而,顾族长还是没想到局面会这样一边倒。
他说完之后,首先是顾三叔和顾凝然极力附和主张,父子俩将顾凝熙说成十恶不赦之人,顾凝然扒拉开故意放下的头发走到每个人跟前展示伤口,然后,有人试探着表示同意,更多人应和起来,甚至提出令顾凝熙归还顾家子孙人人有份的财产等。有人不吭声,表达着默许。
这些人互相不知道,只是各自沾沾自喜盘算着,待这次碰头结束、完成任务之后,回家怎么好好花用顾家三房悄悄送来的重礼。
顾二叔和他能够出席的三个儿子们,是切切实实到了现场才知道情况的。顾二叔想说几句公道话,比如,如今听着都是一面之词,顾凝熙也不在场,就此驱逐实在草率。比如,实打实的罪证,他可一点儿都没看到,顾凝然的伤口谁知道怎么回?,说服力实在不够。
但是他刚要开口,就被亲弟弟一眼瞪来,威胁着说:“目前咱们三房没有分家,好多财产都是混着供三房共用。要是清算的话,母亲由我们供养,二哥是不是要吐出些房屋田地来孝敬嫡母?”
顾三叔一把搂过顾二叔的长子顾凝烈,话语放软对着父子俩道:“还有,顾凝熙那个混账,继承了大哥无数家产,他一旦被逐,不是我们顾家人了,自然没有资格拥有了。二哥,你我是大哥的亲弟弟,这些宝贝就该紧着我们了,你懂不懂?烈哥儿总懂吧?”
顾凝烈连连点头应是,连带顾二叔的另两个儿子,都去找大堂兄顾凝然打听顾凝熙罪状,给他捧场,做出听得津津有味、义愤填膺的样子来。
顾二叔嗫嚅几声,弱弱说了句:“我觉得族里驱除熙哥儿不妥。”却没有据理力争,仅仅展示了个态度而已,并不被众人放在心中。
就这样,永盛三年二月二十一,二十六岁的顾凝熙,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被顾家宗族驱除,族谱除名。
待他醒来,?情已成定局,他成了无族无家之人,在当今世上,便是名副其实的飘萍。
自然,以后的顾家宗族后悔不迭,顾族长悔罪痛哭、辞去族长职务,各人主动将在老家侵占的顾凝熙的顾家子孙份额田产吐出来,所有人哭着喊着求顾凝熙回族以便再让他们有个四品大官儿的堂亲,顾凝熙却视若罔闻,一律不理,直盯着顾家三房,都是后话了。
京郊果然在午间前后下起了春雨,先是蒙蒙细细的,仿佛试探人间的容忍一般,很快就转成了瓢泼大雨,令人觉得周遭都是凉飕飕的水汽,眼前三尺都看不清爽,直抱臂打哆嗦。
此时众人都不晓得,这般由弱转强、不讲情面的雨意,与京城顾家宗族同时间进行的除族大?遥相呼应。说来也怪,相距数十里,天气截然不同,就像是人心,格外两样。
陶心荷庆幸早晨得到了提醒,早有准备,一点儿不忙乱,将家人都安置妥帖了。
用罢午膳,坐在窗前,手捧一卷话本子,陶心荷今日一丝困意都没有,望着扯丝成线的雨帘愣愣出神。
晴芳带着小丫鬟已在房里铺好了床,准备伺候主子如同惯常一般午休的,却发现居士叹气不断,没有走来就寝的迹象。
“居士,可是脖颈酸痛?奴婢帮您按按?”晴芳凑过来,轻声问。
陶心荷缓缓将目光转到晴芳身上,歪歪头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坐正了摆摆手,示意不用。
接着,她用迷茫哑甜的声调问道:“晴芳,坐,陪我说说话。你接触莫七七更多些,你觉得,她是不是身患癔症?”
晴芳知道,上午莫姑娘突然造访,居士惦记着顾司丞伤势见了她。然后两人独处一室谈了一阵,莫姑娘不知说了什么,居士忽然提高了声调说话,她们守在屋外不远处的奴婢都能听到。
居士说的是:“莫姑娘,我没有心情听你编故?,也没有力气成为你的工具去对付谁。你将顾司丞照顾好了,待他醒来,找他做主才是正理。我这里还有杂?,恕不奉陪了。”
莫七七的声音更大,穿透门缝传出来:“熙少夫人!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要是这样子,我咬死不说才对。我是担心熙哥哥,你得信我啊。你要想想办法啊。”晴芳隐约听出了焦急,或者还有几分委屈?
然而,陶心荷径直推开门,侧身伸手示意,赶客之意淋漓尽至。
晴芳和流光在顾府相处三年多,彼此投缘,主子们和离后却难得见面,正拉着手在屋檐下互诉近况。
见状,两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一个去搀扶莫七七,轻声劝说“爷那里离不开人”,不顾莫七七嘟囔“我什么都作不了”,半拉半扶将她带走。
一个去陶心荷身侧,请示庄子里细碎?务,分走她心神,变相提醒主子注意仪态。
也是因此,晴芳猜测谈话必然不愉。
可是听到居士说到“癔症”这么严重的指控,晴芳还是吃了一惊,脱口应道:“不像啊,奴婢看莫姑娘,颇有些市井中的伶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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