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回到陶府, 陶心荷边独自用着迟来的午膳,边想着方才所见所闻。
思绪总是离不开顾凝熙,让她对自己气恼不已, 午后小憩更是无法入眠, 翻来覆去,耳边仿佛总回荡着男子说的“破镜重圆”、“求你垂青”、“宽限一二”等语,比枝头黄鹂吵人多了。
晴芳轻手轻脚将“燕春阁”木匣放回原处, 陶心荷听到微微动静, 正好牵起床帐, 看到她的动作,不由得脸上发烧,好像自己多么舍不得这份礼物一般, 都带到了送礼之人地界, 携着转了一趟又拿了回来。
陶心荷索性起身下床,再次审视匣子内的首饰和香料。
珍珠在古诗里头, 有“还君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寓意, 隐含拒绝的意思, 就如同红豆便代表着相思一般。
顾凝熙送她珠饰, 多半是因为以前听她提过喜欢这东西。然而陶心荷三番五次给自己找理由,没有归还, 是不是因为, 从心底深处, 她就不愿意拒绝顾凝熙?
无法继续深挖自己的想法, 原定明日找程士诚谈论关于蔷娘的婚事细节, 陶心荷念及临别前注意刺激顾凝熙的放话,便临时改了主意, 先送去拜帖,再唤上陶心蔷乘坐车马,做了吉昌伯府不期而至的访客。
程士诚自然周到热情,还对陶心荷主动提到顾凝熙近日颇受皇宠的新闻,观察她的反应。
陶心荷只是淡淡说,她父亲在家中随意说过,她们听过就罢,算是带过这个话题。
话到此处,陶心荷想到顾老夫人的身子状况,只怕大夫所言不虚,应该就是这几日将传丧信了。
长辈逝去自然令人悲痛,陶心荷却是理事本能发作,默默计算晚辈的服孝情况。
顾如宁是未嫁孙女,按制应守孝半年,若是嫁了人则只需要服素百日。
她与程嘉婚事在九月底,这么推算,刚好是半年期满之后,倒是不影响婚期。然而,这段时日顾如宁行动上会有许多忌讳,婚仪往来也要有所调整致意。
不知道程士诚和顾二叔、顾二婶有没有这方面准备,只怕顾家那边忙于照顾顾老夫人,而且未必多么精通这些讲究,说不定届时会手忙脚乱。
陶心荷犹豫,要不要借机提醒眼前这位即将为人公爹的伯爷,轻声开启了新话题,探问程嘉婚事筹备进度
听着程士诚细致到不寻常的介绍,一向机敏的陶心荷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将她当做随时会加入进来的义婆母来谈的。连陶心蔷都觉得伯爷唇角笑起的弧度渗人,打岔道:“伯爷太如数家珍了吧。”
陶心荷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在男子醇厚嗓音如同背景的状态下,她从顾如宁想到了孙子辈的服孝规矩,那是截然不同、相当严苛。
譬如顾凝熙这样的长房嫡孙,其父顾大爷先于顾老夫人逝去,顾凝熙就要按照长子降半格、嫡孙升半格的礼仪来自我约束,一年半之内要做到不食荤腥、不着艳色、不见红白事;
百日之内避居在府不见外姓之人,除了丧仪需要不得外出,不得嬉笑取乐。
七七四十九日内,日夜守着棺材或牌位,服“大衰”,就是没有缝边、特别粗糙的白色麻衣,不得日进三餐,最多两顿乃至一顿,而且只能吃冷的东西,不得沾床而卧,最多靠椅坐眠,等等……
这样一圈下来,康健之人都能折腾生病,陶心荷是经历过的,除了自己母亲,还与顾凝熙两人相互扶持着撑过了顾凝熙母亲的三年之孝,深有感受。
如今顾凝熙从受刺至今迟迟未愈的破败身子,能撑得住么?
以上诸事是建立在顾凝熙还是名正言顺嫡孙的前提下,然而他被逐出宗族不久,按照常理礼法,是没有资格为顾老夫人这般守孝吃苦的。
这等事情复杂之处,又在于经过皇上和朝廷的插手,顾凝熙得到了奉养顾老夫人的特许,其实也因此被许多因循守旧的酸文人悄悄诟病皇上不够稳重,觉得顾凝熙照料亲祖母却是师出无名。
沿着这些想下去只觉头疼,陶心荷蹙眉不展,低低叹了口气,想必顾老夫人的身后事由谁来主持、何人操办,只怕有得掰扯。
她们姐妹出发来访的时辰本就不早,一番对谈之后便到了昏昧时辰,天边晚霞若隐若现,太阳欲走还留,与地平线纠缠。
程士诚见陶心荷神思不属,还以为她是操心妹妹婚事疲累了,盛情邀她们一同用晚膳,被拒后也没有坚持,反而催她们快回府休息。
陶心荷好像憋着一股劲头,下午一下子谈了许多提亲往来事务,顺利按照双方最新约定进行的话,最近十天半个月,最多与陈家父母偶尔打打交道,期间不会有什么涉及到程士诚出面,自然没有什么她与他非见面不可的理由了。
怀着隐秘的如释重负,陶心荷有礼告辞,带着妹妹回了府中,在分路前,多提了一句:“蔷娘,依父亲的意思,顾老夫人头七之内的吊唁,应该会带着你我过去致意。你提前备好素淡衣服。”
至于她自己,从烦乱的思绪里揪出“凤凰栖梧图”来,又款款到弟媳洪氏处探望一番,尽量轻描淡写传了顾凝熙的话,请她转告买家多等一阵。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洪氏才哭着将瞒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
当时与顾凝熙沟通,他先是玩笑般开价七百两,后来托付洪氏传信,一并告知,为自家娘子亲戚的拐弯亲戚画画,一文不取,让洪氏转告对方。
洪氏却贪恋七百两白银,没提这茬,就这么等到了她堂妹新婆家托人将足两纹银送到她手中。
“大姐,我想过,将这些银子一丝不动地送交顾司丞的。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小鬼迷了心窍,我近日悄悄花用了一些。手边只剩……”洪氏早就挥退了下人,独自对着陶心荷,哽咽到难以听清楚她的言语。
原来,顾凝熙不是如同往常一般,先收定金或全款再作画,而是凭着对自己的一份追求之意,在他家底变薄的情况下,独自支付昂贵颜料,毫无酬劳地绘图。
陶心荷眼中闪过他撕掉半成画卷的场面,想起今日自己催图理直气壮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却对他颐指气使,实在荒唐可笑。
在顾凝熙看来,洪氏是她弟妹,自己必然早就知道其中内情,那么便是与洪氏串通一气要白白占去他的心血作品,自己还十分不领情、态度惹人厌烦的吧。
越推测对方心思,陶心荷越觉得羞愧,忍不住挥开洪氏抓着她的手,硬声追问:“还剩多少?”
幸好洪氏坐在床上,陶心荷原本在她床头,此时豁然站起并离她三步远而已,方才一挥之力并没有伤到洪氏。
却惊吓到了她。大姑姐的怒气强烈令她始料未及,洪氏突然捂住肚子叫疼起来。
陶心荷只好先照顾她的身子要紧,好一通忙乱。
洪氏服下常备的安胎汤药,望着大姑姐,眼睛却不肯闭上,混乱地说:“原谅我,大姐。”“大姐,别生我的气。”“我知错了,以后不敢了”等等。
揉揉眉心,磨磨后槽牙,陶心荷还得放缓了语气劝慰她几句,让洪氏顺应药力安心休息,被洪氏抓着手等她睡熟了,才极轻极缓地抽/出来。
七百两银子。
陶心荷回到闺房内,吩咐晴芳查看她和离后带回来的私财,准备自己先补足给顾凝熙。
晴芳期期艾艾:“居士,您说过,待少夫人生产之后便搬出去,您的财产多是经营性的铺子,前阵子着急贱价卖了一间,才备下一千五百两购置院落的银子,随时可以花用的。这就要拿出去将近一半么?”
陶心荷自然更清楚,那段时日她见了好几位房屋买卖的中人,是认真想独门独户过日子的,却在上月底被弟弟拦住,一杆子支到九月去。
若出尔反尔,不到洪氏生产便搬离,即使错在洪氏,陶心荷也不愿意见到陶沐贤夫妇争吵的场景,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嗯,备好银票吧,我有用途。购置院落至少在半年之后,到时候再说银子的事情。”疲累的陶心荷一锤定音。
她又嘱咐晴芳:“这两日,留意新顾府那边传来的信儿,若来了及时报我。”
欲盖弥彰地对贴身丫鬟补充一句:“我父亲关心顾老夫人身后事,别耽误了。”
晴芳今日跟着陶心荷去探病了,自然明白她所指,利落应是。
昔日为难冷淡自家主子如喝水吃饭一样轻松的顾老夫人,眼下威势全无、行将就木,她作为一个丫鬟看着都觉得心里揪疼,何况主子这般心思重的人呢?
过了十五,月亮残了一角,清辉钻不透厚实床帐,看不到被衾里不断摇头翻身的陶心荷。
一晚上没有睡好,不知此身何处。陶心荷觉得自己陷在一段又一段的噩梦之中,额角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原本轻柔棉暖的被子却如同重贴压身,让她透不过气来。
待到忍无可忍,陶心荷从梦中惊醒,认真回想却丝毫不记得自己梦了些什么,就觉得满心满腹的不痛快,带动她头脑发木发胀,口齿凝涩,手脚僵冷。
睁眼等着床帐顶好一阵,陶心荷才找回力气掀被下床,房门口罗汉榻上值夜丫鬟规律熟睡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瞄一眼窗外,东方隐约发亮,竟是极早的时辰,她比太阳都起得早。
懒得叫醒小丫鬟,陶心荷借着晨曦光亮走到桌前,静静落座,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桌上茶盏,用自己掌心一点点将细白瓷暖得温热,恰如顾凝熙一向给她的观感。
在她感觉中,过了许久,小丫鬟才揉着眼睛醒来,坐起身看到披着外衣的她,惊叫一声“居士”,慌里慌张在屋子角落找到温了一夜的花瓣泡的水,端着半满茶盏放到陶心荷手边请她漱口。
陶心荷的一天,这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她看看时辰尚早,听说父亲的腰又有所不适,刚打发下人到工部告假,今日要在府中休息一日,便吩咐丫鬟,她去看望陶成,陪父亲一同用早膳。
陶成“哎呀哎呀”扶着后腰,面色痛苦地坐下,摇头看着一桌清粥小菜,觉得毫无胃口,只想躺倒。
随意扒拉几口,转头见长女也用得很不香甜,落筷有一搭没一搭,陶成问道:“我是因为腰疼,你莫非也是哪里不适,所以吃不下饭?”
陶心荷一惊回神,连忙掩饰性地端起碗,埋头喝粥。
直到下人不顾主子们在用饭,送来写着“顾”这个大字、白色封皮的信函。
陶心荷感觉,终于靴子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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