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这位夫人身体康健,  不过,老夫倒是没有摸出滑脉来。妇人有孕,至少要月余才会显示在脉相上的。”大夫细细为陶心荷望闻问切后,  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顾二婶在一旁听闻,  不知该为荷娘庆幸,没有节外生枝,还是该为熙哥儿惋惜,  最后一丝留人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方才多少有些携长辈之威,  迫荷娘把脉,  此时便讪讪的,多问大夫一句:“她肠胃五脏,可有不妥?”

  大夫摇摇头,  对顾二婶和陶心荷一同说:“夫人多少有些郁结在心,  肝火稍重,倒不是什么大事,  愿意呢就吃两剂药,  不愿也可以。至于三焦,  依老夫诊脉而言,  康洪有力,  连女眷常犯的脾胃不合都没有,说明夫人养身有方。”

  陶心荷维持着温婉笑意,  谢过大夫。心里却知,  自己哪里会保养自己?初七那日还进退失据饿伤了,  幸好这几日没有再犯。至于心绪郁结,  相信,  等她彻底办妥和离,再不用与顾凝熙这人有牵扯,  自然会消散,根本不用药来平复。

  送走大夫,顾二婶便将顾凝熙写就的和离书,双手递上。

  陶心荷腹诽,这人非要显摆他更有学识?

  和离书不过制式书证,他难道能写出什么花儿来?

  莫非用女眷拟定的版本,伤他顾司丞“学富五车”的声望么?

  拆开封口,抽出和离书,陶心荷先看到字迹,一眼便知,顾凝熙今日握笔不够牢,笔势收锋颇有瑕疵呢。

  她嗤笑出声,顾二婶问:“可是哪处不妥?”

  陶心荷挥着纸张,摆摆手,说道:“二婶,莫急,待我通读。”

  仔仔细细看罢全文,陶心荷收回了嘴角常年挂着的浅浅笑意,敛眸垂睫,纤纤玉指点在最尾“寿命不永”上。                        

                            

  死生大事,随意写在要两方留存的和离书上,顾凝熙真的是昏头昏脑了。

  说不定,和离书以后还会传给孩儿看。陶心荷用另一手摸了摸腹部,此时诊不到喜脉,谁知到底腹结珠胎了没。

  这样语气激烈、言语不详的书证,对应上他顾凝熙先纳娇妾、将来另娶的光景,真是荒唐。

  “罢了,他顾凝熙亲笔书就,自己都不怕将来看着这些文字后悔,留把柄于我,那便这样吧。”陶心荷倦倦地想定,微微转头,盯着漏刻思量。

  恰是下午未申交接时分,如果此时速速召集起双方长辈,赶些急做个见证,她与顾凝熙能在晚膳前就和离完毕。

  如果按照礼节去讲究,闹和离的两人需要分别到各自同姓的一家一家登门,详细说明情况,征得亲属谅解,那么今日必然赶不上了。

  而明日初十,官员们开始上朝开印,爹要去,顾凝熙也要去。时间又得后延了,莫非要等到他们十五元宵节休沐,再办和离?

  陶心荷才不愿拖拉,恨不得此时就切分爽利了,便开口对顾二婶道:“二婶想必知道,顾司丞另写的和离书,言辞恳切至极,让我都觉得自己才是抛夫的狠毒妇人了。”轻言满语却嘲讽意味十足。

  看顾二婶想替顾凝熙声援,陶心荷连忙接续着说:“不过,就按他这份来吧,尽快办妥才是要紧。二婶,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要今日酉时末刻前,将和离一事彻底完成。“

  “啊哟,那便只剩一个多时辰筹备了。顾陶两家,虽然都不算人丁稠密的大户,也费功夫吧?“顾二婶也看向刻漏,盘点起来:

  ”熙哥儿那边,我家老爷倒是闲在府里,随叫随到,不在话下。可是老夫人还有三叔,都不知情呢。老人家都是希望小辈们和乐的,猛一听你们要和离,还不难受?怎么可能今日就出面见证?要去劝服老人家,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陶心荷只有想得更细的,顾老夫人确实看不上自己,但是在她看来,只能顾凝熙休妻,而和离则是伤孙子颜面的事情。更别提,和离书上,顾凝熙将新顾府财产、下人分了许多给自己。顾老夫人决计舍不得。

  既然顾凝熙白纸黑字写下“甘为驱使”,那便让他去办。亲祖孙商量事情,总不算自己刁娜人吧?

  陶心荷眼前浮现出顾老夫人爱对晚辈说教、一意孤行的神态,一想到自己再不用面对了,险些笑出声来。

  下一瞬,她胸有成竹,对顾二婶道:“二婶,也不劳烦您去劝顾老夫人,只要您把我的意思转述给顾司丞,让他去处置就行。跟顾司丞说,我们陶府本支和亲眷,酉时中刻静候顾氏贵方,望他陪同相应长辈们,准时到场,成全最后的体面。”

  顾二婶浮现出为难神色,然而看着往日亲近的侄儿媳妇,面上似笑非笑,出口的说辞依旧客气爽利,却隐隐带上了不容商议的意味,只好咽下为顾凝熙说情争取时间的言语,诺诺应声。

  殷勤有礼送顾二婶到府门之外,陶心荷多说了几句:“蔷娘在您府上,多添负累,我昨日看她脚伤关碍不大了,明日,我们便去接她回来,多谢二婶了。”

  “还有,宁娘得遇良缘,我只有为她高兴的份儿,我爹和弟弟近日见过程嘉,直夸小郎君有风采。但是二婶,我再为宁娘操办亲事,身份上就尴尬了,因此,今日先跟您打个招呼,您想想再托付给哪位亲眷。待和离事毕,我再过府交接。万一以后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只要您开口,力所能及的,我也一定帮。”

  顾二婶仿佛这时才想到,自家女儿的亲事一直托赖陶心荷呢,如今她抽身,是情理之中,可是,自己找谁接手呢?身边再没有哪位女眷,能如同荷娘这般细致妥帖了吧?                        

                            

  于是,顾二婶带着忧愁离开陶府,去新顾府,找顾凝熙传话。

  

  “酉时中刻?咳咳,我明白了,多谢二婶。时间紧迫,二叔那处,我就托付给二婶了。”

  顾凝熙交出和离书后,只觉神魂俱散,像是天地同暗。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停地默写文章经义,一张又一张,铺满书案、飘洒地面。

  直到右臂酸软再抬不起,他手中毛笔跌落,整个人颓然坐回椅上,以掌捂面,再无动作,仿佛一尊没有活气儿的灰败残破雕像。

  顾二婶登门,唤醒了他。听到荷娘有指令,顾凝熙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强撑精神,吩咐车马立刻去老顾府,求祖母和三叔出面。

  果不其然,顾老夫人听闻大怒,虽然不如顾凝然日日在身边孝顺讨好,顾凝熙却是她最骄傲的嫡孙,居然要被和离?不行,陶氏不贤惠,不让夫君纳妾,说破天去都要背负“善妒”的骂名,只能休妻,让陶氏净身出户!

  老顾府正房,顾老夫人、顾三叔、顾三婶都在,还有一屋子下人,人人都有惊奇之色,虽然只有老夫人的声音在回荡,谁的心里没憋着几句喟叹的话呢?

  顾凝熙瞄一眼窗外天色,日已西斜,很敷衍地映照人间,红得有气无力,时辰不早了!荷娘等不到,以为自己拖延和离,会不会更生气?

  他心底更加慌乱,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一撩衣袍双膝跪地,向顾老夫人重重叩首,半恳求半威胁说道:“求祖母成全!孙儿已是无父无母之人,飘零世间,若是不能今日和离,则更愧对陶氏。孙儿负疚过重,宁愿自请出于顾家宗族,做个自了汉,不孝不悌也顾不得了。”                        

                            

  顾老夫人瞪大双眼,一个茶盏砸过去:“陶氏要你今日和离,你就无有不从,还威胁祖母要出族?你既然这么听她的话,为何还要和离?不跟在她裙边当个哈巴狗一样的存在?”

  “因为我糊涂,应下了纳妾错事,伤她至深。她连闺名都不愿意听我称呼,和离书一送再送,我能做的,只有成全。”顾凝熙喃喃道,越说越觉得自己可笑。

  

  酉时中刻,顾、陶两府,本支加亲眷,总共二十余位男女长辈,共聚一堂,在新顾府很少开启的祠堂中,见证顾凝熙和陶心荷的和离。

  如今金乌西坠,落日余晖和灯烛火光交相辉映,在特意挑高又阴冷空寂的祠堂里,将人影拉成一条条长线,面貌更是模糊一片,即使陶心荷扫过,也只能大致看到人物五官,不见细节。

  也许,就像是顾凝熙眼中的世界吧?

  陶心荷印象里的顾凝熙,既有之前丰神俊朗、顾盼生辉的模样,也有初七中午拖泥带水、失魂落魄的囧状。上一次的最后一瞥,则是昨日上午,他晕倒在地的委顿可怜样子。

  此时此刻,两人各被本族亲眷围着,相距甚远,陶心荷随意一瞥,还是注意到,顾凝熙脸上新添一条长长的血痕,从右眉尾顺着颧骨向下,划入右耳垂后,残血犹在,伤痕宛然,实在醒目,好像他的周遭人都在关心问询。

  “姐姐,你看到姐夫……不是,顾司丞脸上的伤了没?怎么弄得?”陶沐贤作为陶府这代唯一男丁列位在场,只是不能如同长辈般发言。然而他闲不住,趁两边人马寒暄之际,凑到陶心荷耳边提问道。

  陶心荷看清楚了顾氏一族来人都有谁,便从顾凝熙和他周遭冷冷收回视线,坐得更加端直,就像是不知道那一方不断投来窥探的目光一样。                        

                            

  她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回应弟弟:“管他怎么招摇的,只要不影响和离,随他去。你坐回你位置上。”

  顾凝熙是投射目光到陶心荷身上的一员,她那处离窗户更远,光线更弱,只是个隐约的暗色坐姿人影,连今晚的发式都辨认不清,不过,应该不是翘尾髻了。

  顾凝熙浑然不顾脸上伤口刺痛,一直撑桌站着,看向娘子方向,直到被提醒:“这便开始宣读和离书吧?”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场合。

  作者有话要说:

  牛年的最后一天了,祝愿大家开心快乐,年夜饭吃得香甜!

  明日虎年第一天,为表庆贺,双更奉上,零点一更,中午十二点一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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