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经过一下午的推心置腹,  顾二婶对于陶心荷做?的决定,和离乃至义绝,便理解了三分。

  她郑重答应下来,  违背了自己一向信奉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来找顾凝熙,重宣陶心荷的决绝态度。

  陶心荷托付顾二婶传的原话,一点儿脏字不带,  却十分刻薄,  字字句句都是剜心之语。顾二婶没有照本宣科,  只是磕磕绊绊、语带不忍地告诉顾凝熙:“荷娘是铁了心了,你不如成全了她。”

  顾二婶其实在袖袋里装着陶心荷重新写好的和离书,准备等顾凝熙一接话,  就递?去。

  顾凝熙从头到尾,  安静得像是不存在,呼吸声几不可闻,  听完了顾二婶的话,  陷入沉默许久,  一动不动如同木偶。

  只有他自己知道,  心痛得像是要坏掉了,  医书有云,心破则人亡,  为什么他还好端端坐在这里呢?为什么不在他还是陶心荷夫君的这一瞬,  就死去呢?

  顾凝熙从没有这般清醒地洞见,  自己一直在婚姻中坐享其成,  以至于有恃无恐,  连纳妾这样的事情都心存侥幸,浑然未觉给荷娘心口划下多深伤口。

  即使他没生外心,  依然视莫七七如妹,绝没有一分男女情思,只想救人于水火,免她寻短见,那又怎样?对娘子的伤害已经造成了。

  “无心之过,才最令人痛恨,因为苛责对方,都反衬?自己计较。”荷娘曾经说过这样的言语,顾凝熙无比准确地对应到了自己。

  他本是这世间最不想伤荷娘的人,偏偏大错酿成。娘子要抽身离去,他连挽留的立场都没有。

  还有针对自己身边女眷的仇家,不知是何方宵小,如同天空暗影,可能随时伺机而动,扑?来伤人。他忧心忡忡,只觉处处有风险,暂没有信心保护娘子毫发无伤。                        

                            

  待找?来“仇家”隐患,知己知彼,因人施策,铲除了清理了,届时的自己,才能坦然告知娘子,曾经有这么一桩恶心的危险吧?

  至于眼下,便如娘子所愿,放她自由,另寻一片天地吧。顾凝熙劝服了自己,痛彻心扉。

  

  “熙哥儿?熙哥儿?你到底怎么想的,给二婶一句明白话吧。”顾二婶等了半晌,终于催促道。

  顾凝熙觉得接下来?口的话,像是黏在五脏六腑之中,千难万难,然而不得不说:“劳烦二婶,我接受荷娘的决定。和……和离。”尾音转弱,几不可闻。

  他简直想躲起来,到不见任何人的地方去,静静舔舐伤口。

  顾凝熙准备不顾体面的送客了,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费力思索着失陪之语。

  话未?口,一封轻飘飘的、以火蜡封着开口的信函,递到他身前。

  顾凝熙顺势看去,封皮上,是眼熟的簪花小楷,荷娘的字迹,整齐写着——顾司丞启。

  “和离书。”顾二婶带些不安地解释道,将信函又向顾凝熙抖了抖。

  手打着颤,骨节耸起,指尖绷直,顾凝熙缓缓吐着不稳的鼻息,接过来这封重逾千斤的“和离书”。

  下意识说一声“多谢二婶”,顾凝熙像是被击倒一样,又坐回身后圈椅,信函垂在自己指尖,在空中微微抖动,他在积攒勇气,才能拆开。

  递?烫手山芋一样的和离书,顾二婶明显松了口气,不断说话以缓解气氛里浓浓的压抑:“熙哥儿能想通,是再好不过了。强扭的瓜不甜,荷娘离意已决,你要是硬别着,明日衙门开印,荷娘真上堂去,那时你才难受呢。”

  “况且,义绝不仅对你俩不好,对顾、陶两姓都不好。宁娘和荷娘的妹妹蔷娘处成了好友,要是你们闹成义绝,她们手帕交也不便来往了。更别说你和陶员外郎同朝为官,毕竟彼此要留些脸面,是不是?”一不留神,顾二婶还是将心里准备好的、劝顾凝熙不要走到义绝的话语秃噜?口。                        

                            

  这些道理,顾凝熙又何尝不知。他还是将信函放在手边的高几上,还轻轻推远了点,然后低声应说:“二婶费心了,我明白。您……您能不能给我细说说,昨日见到荷娘,看她身子如何、情态如何,她具体跟您说了什么?”

  浆糊一般的脑子里,突然冒?一事来,顾凝熙急急补充:“二婶,荷娘肠胃不适,有无请大夫看过,您知道这事么?”

  顾二婶叹口气,不忍心再?言催促顾凝熙现时三刻回应“和离书”,转而讲述起昨日陶心荷到访的详细经过。

  见顾凝性听得极为专注,明显记挂陶心荷的样子,她心底浮现?惋惜,这两人,一直以来感情多好啊,不止自家宁娘羡慕过,她作为长辈也常常夸赞。怎么呼啦啦就多?个什么莫七七,熙哥儿就跟鬼迷了心窍一样,又跑去私会又要纳妾,这不,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吧。

  想到这点,顾二婶又对侄子生?几分气恼,怪他自己不珍惜,亲手打碎了荷娘一片真心,话语转变了味道:“荷娘能吃能睡,好的很。她没提自己不舒服,我自然没问,你知道她肠胃不适,当时在你身边时候,怎么不多关心些?如今对我老婆子做这情态,有什么用?荷娘又看不到。”

  顾凝熙被数落得垂下头去,嘴唇嗫嚅两下却什么都没说?来。

  “当下要紧的,是你快些将和离书看过,没有异议便签字按印。然后我们两方长辈们聚到一处,给你们做个见证,痛快利落和离。至于以后,你该找谁便找谁去,岂不完备?”

  顾二婶眼看侄子颓靡不振,索性叹气起身,几步走过来,亲自上手拿起信函,动作轻柔地将封口拆开,拈起里面折成三折的窄长纸张,自己撇过脸去不看内容以避嫌,同时将和离书拍到顾凝熙手上:“快看吧,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二婶再为你跑腿,找荷娘说说去。”                        

                            

  顾凝熙不知是被别人触碰吓了一跳,还是被手上和离书惊到,险些没握住,手指痉挛一样散开,幸好在纸张滑?掌心前,他复又抓紧救住了,只是将原本只有折痕的书证捏?了褶皱来。

  屏住气息,他浑浑噩噩、一目十行看罢,只觉字字如同利刃,划破眼睑,扎入脑中。顾凝熙无意识地不断点着头,喃喃道:“都听她的,荷娘所写,我没有异议。”

  顾二婶就等这句,拍掌说好,便告辞离府。

  顾凝熙动作慢半拍,追?去,声音暗哑又恳切:“二婶,你要去见荷娘了对不对?告诉她,都是我自误至此,她在和离书里写自己善妒所以夫妇分开,不合实情,求她重写一封。啊……不……二婶,您等我片刻,我重书一篇,您帮我带给荷娘,问她意见,可妥当?”

  虽说是节外生枝,顾二婶斟酌一下,还是同意,重回花厅坐侯,仆从们奉上茶水点心不提。

  顾凝熙仿佛找到了下一步方向,步履坚定铿锵了几分,唤上管家和其他几位积年老仆,到了书房之内,对照着陶心荷的和离书,自己重新起草。

  和离书先是回顾两人从定亲到现今的简单历程。

  娘子责己过甚,说她三年为妇无所?。不妥,改!顾凝熙写:按律“三不去”,陶氏送终婆母,功莫大焉。

  娘子描述夫妇生活,说她不够温婉,逼得夫君有话不敢说,直到大病一场。不是这样的。改!顾凝熙写:顾氏凝熙,蛇鼠两端,既恋花草面容,又不能内心自洽,病后劳累陶氏周全照顾,实是错由己甚。

  和离书第二段,便是说明两人分开的原因,以及今后定位。

  陶心荷写得便是她自己善妒,不能容人,所以自请下堂。怎么能让娘子将过错揽到她自己身上呢?顾凝熙提笔,一挥而就:顾氏凝熙,自毁承诺,人品卑劣,天人共愤,实不堪匹配贤妇,自惭形秽,心思丑陋,再无情由立于陶氏身侧。                        

                            

  陶心荷写,今后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两方再不打扰。顾凝熙想想这情景,心痛地险些咬破下唇,思量一瞬后,写道:愿淑媛离开顾氏牵绊后,“重梳婵鬓,美扫娥眉”,风华再现,日子舒心,顾氏凝熙则心愿已足。陶氏一族,但有驱使,无所不从,有违此语,寿命不永。

  和离书第三段,则是事务性的财产分割。

  这个部分,顾凝熙一脸茫然,只好对照着询问管家,明白娘子只是将她当年的嫁妆要走,更加痛悔,增写了不少顾府自家财产分给荷娘。

  顾凝熙生怕荷娘不受,额外补充一行小字,皆赖陶氏持家有方,金银生珠,理应带走。

  写罢,看着自己亲手落笔的和离书,像是刑部衙门审判重犯到最后,一锤定音的那声“斩立决”,顾凝熙明白事成定局,将笔重重丢到远处,掩面绕过书桌到窗边,大口呼吸骤然稀薄的空气。

  待墨迹干透,顾凝熙小心翼翼折好,封入信封,交给二婶。

  顾二婶从他手中带点艰难地抽?信函,叫他放心,自己这就送去陶府。

  顾凝熙真想化作二婶手上的纸张,随她去看荷娘一眼,口里颠倒着说道:“二婶受累。侄子还想劳烦您,请荷娘看诊大夫,她前日在府中,大吐一场,不知好全了没有。”

  顾二婶方才听说陶心荷肠胃不适,并没当回事,此时听侄子这么嘱托,突然生?妇人的敏感来,顾不得对方是男性晚辈,一把抓住顾凝熙问:“荷娘近日呕过?会不会是……害喜?

  顾凝熙闻言愣住,荷娘可能是,有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梳婵鬓,美扫娥眉——搬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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