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曹氏冷笑一声,  在暂未点灯烛的昏昏房内,美艳面目突然看上去狰狞晦暗。

  她嫌顾凝然前怕狼后怕虎,还不如她一个后院女子:“今日众人陆续来咱们府上,  不是喝茶聊天的!大事已定,  顾凝熙不论如今在哪里,已经被众议除族了,你们势成水火不能两立了,  顾凝然,  你懂不懂?”

  顾凝然嬉皮笑脸搂住曹氏:“我自然明白。娘子说的有理,  吉昌伯是顾家二房的准姻亲,可能顾凝烈就是说来虚张声势的。再者,吉昌伯又不姓顾,  总不能干涉咱们顾家宗族的事务。明日我还要在翰林院大说特说,  力求人人都知道顾凝熙被除族了。”

  曹氏点点头,满不在乎地说:“就该这样。你一向不服气他,  如今像不像被搬去压井口的大石头?扬眉吐气了吧?就要理直气壮、四处宣扬。二伯今日估计在家装病,  我明日登门羞臊他们去,  派顾凝烈来搅局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把顾凝熙变出来啊。”

  曹氏自然不知道,  她口中的二伯、二伯娘,  真的跋涉数十里,踏泥行路去找顾凝熙了。

  

  时近黄昏,  陶心荷才等回了陶成。

  “爹!你怎么在人家那里待这么许久。咱们明日就要动身,  没有您发话,  您屋里的机械装备谁都不敢擅动,  再晚些太阳一落山,  再拆开装车就不方便了。您也不上心想着些。”

  陶心荷嗔怪父亲,不过眼尖看到他衣角有血迹,  还是叹气起来:“这是沾染了顾司丞的血?我让厨房烧着热水呢,您快去盥洗,把脏衣换下来。”

  陶成仔细端详长女,看她提到顾凝熙却面色不变、八风不动,不由得狐疑起来。

  前几日还觉得她心事重重,应该是记挂昏迷不醒的隔壁庄子伤患。今日探病见到真人,看顾凝熙那副惨兮兮样子,荷娘反而释然了、放下了?                        

                            

  陶成一边宽去外袍,一边轻描淡写地讲述一下午的经历:

  “我家女儿一眼就能看出血迹来历,称得上是心细如发。你和程士诚走后,大夫把顾凝熙翻过来掉过去查验了遍,说他伤口开裂,像是同一处又被补了一刀,十分不好。接下来应该至少卧床静养五六日,不要随意动弹,不然可能留下后患,不利于性命长久。”

  之前见到顾凝熙自主下床,虽然隔着衣衫感觉到他手掌发热,陶心荷还以为他无大碍了,没想到还被大夫下这般严重的论断。

  本来装作不闻不问的她,忍不住接话问道:“那他听进去了没有?怎么会将血抹到您身上?”

  “呵,顾凝熙没有一点儿重伤之人的自觉。听了大夫言语,他的小厮、丫鬟吓得脸都白了,个个围住他一副哭相。可你猜他要作甚?”

  陶心荷心中隐约明白,顾凝熙是不是要拖着病体来找她?是因为自己撞破他与莫七七密谈,所以要追来分辨?他总想着事后解释,那么行事前为何不能多想三分?

  果然如她所想,陶成伸手虚点点长女方向,在小厮服侍下穿上干净衣袍,说道:“那个傻子,说什么都要走这么老长一段路来寻你。”

  “毕竟与你有关,我怎么好抽身而退?难得我和颜悦色,坐他床边,同那个倔驴分说半晌,闻一鼻子血腥气不说,还不小心沾到衣衫上了。最后给自己找了个差事,帮他传话给你。”

  很是少见地,陶心荷孩子气一般捂住双耳,摇着头嘟着嘴:“我不想听。猜都能猜到,顾凝熙无非那几句,您费神应他作甚。”

  下人进来打断,请示是否马上摆晚饭,陶心荷连忙放下手,回复一本正经,点头应允又吩咐了几句。                        

                            

  待房内无人了,她继续嗔怪陶成:“还说呢,我们一直等您到现在。弟妹不禁饿,却也忍着。您怎么不陪顾凝熙用了晚膳再回来?您愿意看护他,怎么不守着他过了夜再回来?”

  陶成作出无奈神情,回应长女道:“你见他就落荒而逃,数落你爹却头头是道。他要说什么你都猜到,莫非你们还有夫妇间的默契?”

  陶心荷转身就要出房,不同陶成嚼缠。

  在她背后,陶成喊道:“顾凝熙说了,他堂兄顾凝然对你不怀好意。他养好伤就回京同顾凝然算账,定让他给你个交代,再不敢生非分之心。也叫你日常出入小心些。这些你都知道啊?”

  陶心荷脚步微顿,她还以为,顾凝熙是要托爹解释午后与莫七七独处的事情呢。

  想到顾凝然,她只觉得恶心,却没有太放在心上。此人毕竟是官宦子弟,自己大小是个官儿,就算为前途计,也不能如同地痞流氓一般毫无底线地胡作非为吧。

  况且她自己身边总会有丫鬟、仆从跟从,从不落单,哪里会让他得手?像是前日庄前递纸条就等着见她,简直可笑到不像神智正常的人能想出来的招数。

  所以,陶心荷才会放顾凝然回京,同时写信斥责,这就算是官宦之家比较含蓄的撕破脸了。

  至于扣下壮仆,陶心荷倒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儿,而是觉得他们与顾凝熙受伤有关,给顾凝熙留着出气或者处置用的。

  以上种种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并没有对陶成长篇大论的解释。

  正因如此,陶心荷做梦都没想到,顾凝然回京后没有缩起脖子做人,反而挑动宗族给顾凝熙严峻的打击。                        

                            

  伴着窗外残月融融清辉,她忙碌着确认明日出行的各项事务,听到顾二婶来访,吃惊不已。更令她吃惊的还在后面。

  待含着盈盈浅笑迎这位和善长辈进屋,听她说了京城变故,陶心荷不由蹙起长眉,失声惊问、反复确认。

  太过匪夷所思了!陶心荷不能理解顾家老少爷们、从上到下都是怎么想的,如何能在短短两日就完成如此昏悖荒唐的行为。

  按着顾二婶的说法,今日白天开祠堂除名顾凝熙。那么,此时此刻,顾凝熙多半已经是被宗族所弃之人,被不明真相的世人知道了,必然会因此鄙薄他。

  顾凝熙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受到这份错待?明明祸首是顾凝然啊!

  陶心荷觉得心口揪疼,疼得她只想哭。

  半晌才缓过神来,她轻声问道:“顾凝熙听到这消息,作何反应?”

  顾二婶叹气,低头抹泪,想起方才熙哥儿面色大变然后吐出一口血的样子还觉后怕:

  “他二叔正陪着他呢。熙哥儿不伤心别的,就是介怀他祖母不发一言。他已经吩咐身边人,说他要连夜回京,跪在他祖母膝下问个究竟。”

  陶心荷跟着叹气,想到那位最疼爱顾凝然却最以顾凝熙为傲的顾老夫人。

  在莫七七没有出现之前,陶心荷确知,顾凝熙心中的活人里,大约自己排第一,顾老夫人和顾二婶不分轩轾列于第二,都是他依赖和信任的女性长辈,次之则是顾二叔,再次就是礼部张尚书。

  其他人于他,大约就如同天边浮云那样无关紧要了吧。

  听到顾凝熙没有纠缠被除族之事,却要面见祖母,陶心荷懂他的心事,更添恻隐心酸,顺口问顾二婶关于顾老夫人的情形。                        

                            

  “说来也怪,这等大事当前,婆母凑巧在二十日晚间病倒了,据说需要静养,我想探病却被老三家的百般阻拦。不过,顾家旁支有人去看望了,说老夫人像是中风,说不出话来。”顾二婶有问必答。

  陶心荷不知作何反应。上次见面是她与顾凝熙和离当晚,顾老夫人前倨后恭,弄得陶家父子一头雾水,过后找陶心荷抱怨了好久。

  当时老人家发髻一丝不苟,面色红润如桃,看着能活一百岁的样子,这才多久,怎么就中风了呢?

  “他知道……顾老夫人生病了么?”陶心荷咬着唇问,心底转着百般念头。

  顾二婶点点头说:“若非如此,熙哥儿也不会急着今晚就要走。荷娘,我过来见你,一是知道你在,来打个照面。二来,也希望你能不能劝劝熙哥儿,大夫说他不宜动身。就算赶一夜路到了京城,除族大事不能翻转了吧?见婆母也不用急在一时吧。”

  陶心荷却明白,顾凝熙既然知道了自己被除族和祖母生病还不见二房这两件大事,如何能够安心避居一隅养病呢?他肯定夜不能寐、席不安枕的,此时人虽在京郊,心早飞走了。

  晴芳轻手轻脚端进来饭后点心,请顾二婶随意用些。话语声惊醒了沉思的陶心荷,她拿定了主意。

  “顾家婶婶,你们夫妇一整日都奔波在泥泞路上,比平日还多颠簸了两个时辰,十分辛苦。顾凝熙自然念这份情意,我作为外人都觉得感动。您今晚是歇在吉昌伯庄内吧?稍后我随您过去一趟。”

  顾二婶也知自己是在为难陶心荷。“外人”陶心荷完全可以婉拒任何一丁点儿的沾染掺和,因此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说话间一直心里打鼓。                        

                            

  突然听她要过庄,顾二婶又惊喜又欣慰,握着陶心荷的手半晌无言,最后蹦出三个字“好孩子”。

  陶心荷反拍拍长辈的手背,深感顾凝熙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被顾家宗族意外抛弃,还有这么心善、为他着想、为他奔波的二叔和婶娘,危急时刻见了人心。

  待她亲手打着亮瓦灯笼走到吉昌伯庄子,鞋袜还是因荒野里暗处的水洼而湿黏一片,陶心荷默默忍下不适。

  她款款走到顾凝熙房内,无声静立,凝视伤患。

  顾凝熙正在小厮的搀扶下穿长衫,一头冷汗,面色惨白,余光扫到有一名女子进房,一身未曾见过的衣饰,背着双手不远不近站着,面孔模模糊糊,像是笼在烟雾中。

  她不是莫七七。顾凝熙首先确认这一点。

  心脏疯狂鼓噪,顾凝熙不自觉屏住呼吸,凝神端详来人,宿命般的熟悉感、说不清的心悸奔袭而来。

  “荷娘……陶居士。”顾凝熙喃喃,推开识书的手,双手攥成拳给自己力气,努力抬动双腿,一步步靠近她,直到嗅到她身上甜淡的木樨花香,直到他的手背能碰到来人衣摆。

  顾凝熙停在这个男女间颇显暧昧的距离。

  本来正是心烦意乱时,然而见了她,顾凝熙仿佛被清静湖水涤净了身心,恨不得就这么与她并肩站一辈子。

  轻咳两声带动出一串咳嗽后,顾凝熙捂嘴尽快回复了平静,用又轻柔又细微的声音问道:“荷娘,夜色深露华浓,你过来做甚?”

  “你真认准了我?不怕称呼错啊?”陶心荷神色复杂看着顾凝熙,知道他不能懂别人视线,便肆无忌惮打量他的五官,尤其是眉间眼角。                        

                            

  “认你,我不用眼,用心。”

  “好!得你这句,我好歹不算白做了你三年夫人。这回你遇难了,我帮你,算是还你来京郊示警之情。不管你找顾凝然到底是为了谁。待此事了了,我们真正一别两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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