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七娘现下在耳房?”顾凝熙今日要正经去礼部上值, 起身很早,努力忽略一晚无眠的浑浑噩噩,简单用了碗细汤面, 放任识书、识画帮他打整好、穿戴好, 正在对镜整理绯色官袍的领口,就听到下人禀报。
顾凝熙耳边仿佛又有男女嗡鸣声响起,“纳我为妾来赔我。”“你不要她, 我怕她会想不开。”大约是在莫家小院听单调念经声听多了的遗患。
他闭了闭目, 叹着气说:“请她到花厅稍坐, 问问用过早膳了没有,吩咐厨房上些什么点心汤水。我这就去。”
识画瞥了一眼刻漏,主动轻声提醒:“爷, 今晨虽早些, 最多两刻钟后,也该坐车了, 不然会去迟了的。”
见顾凝熙点点头示意知晓, 识画拍弟弟识书一下“仔细伺候”, 他自己先去车马处候着。
识书随着顾凝熙走到花厅, 一眼看到里面三个或坐或站的姑娘, 听着如雷贯耳的“熙哥哥”,他悄悄对着流光挤眉弄眼。
顾凝熙步伐稍乱了一下又加快几分, 迅速走到上座坐定, 轻咳一声, 低头盯着手旁茶盏, 嘴里平常态说道:“七娘怎么过来了, 快坐。”
莫七七初入新顾府,从大门处一路行来, 与自己记忆中的老顾府、她唯一见过的深宅大院对比,觉得新顾府仿佛占地小些,然而方正整洁,院落井然,道路平坦,楼台亭阁,花木扶疏,下人有序,说不出的好看秀雅,被深深震慑到了。
她在花厅里端详一阵桌椅上的精巧雕花,悄悄摩挲着猜测是什么木料,再偷眼看墙边多宝架上的摆设,觉得每一件都像是无价之宝,越发觉得一身粗麻白孝的自己格格不入,心底忐忑不已,跳得砰砰作响,后来索性将视线定在门口,一心等着主人的出现。
这里,就是陶氏和熙哥哥的恩爱府邸,今后,也会成为自己的家吧?
看到熙哥哥身披霞光走过来的刹那,莫七七觉得眼前一亮,心也一下子踏实了,自己要好好跟着他,跟一辈子,在陶氏身子不便时陪他,为他做鞋织衣、为他生儿育女,等自己死后,在顾家祖坟里,他们夫妇近旁,占小小的一席之地。
莫七七“诶诶”应声,动作轻柔地坐回去,双足并拢,手也规矩交握,努力做出端庄矜持样子,细声回答说:“熙哥哥,我今日,想来拜会夫人。不晓得,夫人愿不愿意见我。”
“为何有这样的念头?”顾凝熙仿佛听莫七七提起过,想见见荷娘,然而,他前些日子刚和离,去哪里给她变出个荷娘来?对于姑娘心事,更是没有细究过。
“熙哥哥,你看,我哥哥头七都满了,眼看二七就要下葬,我就守着空院子数日子就行,按大和尚的说法,没有那么沾晦气了,所以我想着,可以拜见主母了,这便来了。也是正理不是?哦哦,我还带了女红,想给主母过过目,若是她哪里不喜欢,我可以拆了重新做,我手脚很快的。”
顾凝熙更觉荒唐,顾府里,没有主母了,被他气走了,荷娘不要他更不要这个府邸了,遑论一点点女红。莫七七,就是那个引子,自己,则是昏昏沉沉间造成这个局面的祸首。
他沉默不语,凝视莫七七良久,从她扑闪闪的睫毛上、眨动变多的眼睛里、不自觉抿紧的唇瓣间,清楚感受到期盼和不安,从而体悟到小姑娘想要寻求认同和接纳的心情。
原来,人的情绪,真的能从面目五官里传递出太多太多,这是他半生以来都接收不到的。
所以,他这二十六年来,不论是被严父屡屡呵斥、被同辈欺侮挤兑、还是被同僚暗传流言,甚至无亲无朋,唯有娘子曾经毫无保留的接纳自己,如今也决绝而去,都是应该的,因为,他是木头,不能观察、领会、回应他人情绪的朽木。
突然,想拉他人共沉沦的恶念潜滋暗长,占据了神智,顾凝熙嘴角含了温和笑意,定定注视着莫七七,用他被娘子夸赞过“清泉濯耳”的声调,缓缓说着:“七娘,没有夫人了,我和离了,而且,我心如死灰,不想纳妾了。”
“和……和离……不应该啊……前世……熙哥哥,你说的,我听岔了么?什么叫做……不想纳妾?”像是迷失了方向的稚童,莫七七眼神光亮瞬间消失,头垂、肩缩、腰塌,手里攥着的新帕子被捏皱,声音细细小小,生怕惊动什么怪兽一般。
顾凝熙撇过脸去,手指无意识敲击大腿,一边唾弃自己,你是个君子么?出尔反尔,欺侮弱者,你在世间哪里还有立足的必要?
一边又有奇异的畅快,他省略了徐徐图之,冒着得罪亡灵的风险,担上背信弃义的骂名,到底,将自己心底最深的念头,干脆利落地对当事人,说了出来。
开头的话已出口,顾凝熙觉得后续言语,如同洪水决堤,争先恐后从嗓子眼里往外冒:“七娘,我是个罪人。一罪是愧对我家娘子,这与你不相干,我就不细说了。二罪,是带累了你们兄妹,莫兄弟还好些,我会好好办理他的后事。但是对你,七娘,我愧疚太深。”
莫七七紧紧盯着他,以为方才确实听岔了,眼角沁出一点点泪光,咬着唇道:“别这么说,熙哥哥,你肯纳我,不嫌弃我,是有恩于我。”
顾凝熙努力剖白自己:“七娘,我想说的,就是,我不能纳你。你别哭,我看得真切。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给你招来了歹徒,伤害了你,我应该赔上我这一生,护你周全。但是,我不配,我品行肮脏,神魂不全,无法照顾你。”
他长长叹一口气,仰头望着屋顶横梁,稍稍平复心绪,屏住呼吸,期盼眼尾的润湿尽快消去。
“熙哥哥!你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你就是嫌我脏!嫌我不是黄花闺女了,对不对?”莫七七尖叫起来,狠狠一把抹去满脸泪水,快步走到顾凝熙身旁,从上方俯瞰俊朗的男子面容。
早在顾凝熙颓唐述说“没有夫人”的时候,流光就拽着其他人离开,将花厅门关上,守在屋外。
即使这样,她们在门口也听到了莫七七高声破嗓的“嫌我脏”等语,面面相觑。识书和逐月悄悄走远了几步,流光咬咬牙,确认没听到主子爷令他们远离的吩咐,还是紧紧守着、听着、记着。
顾凝熙苦笑起来,从头至尾,他压根没想过,这一辈子,会与莫七七有任何云雨方面的瓜葛,又怎么会考虑到她是不是完璧之身?
是,他从情理上知道,因为那晚的变故,莫七七今后嫁人困难,当时心头涌起的惋惜不是作假,可能这也是自己松口纳妾的原因之一,然而,绝不是他此时拒绝莫七七的因由。
顾凝熙的视野,被莫七七充斥着愤怒和委屈的脸庞占据,依然生动清晰,他完完全全感受了小姑娘的情绪,多么神奇。
顾凝熙伸出手来,准确覆在莫七七左肩,第一次主动碰触她,握住她的肩骨,自己随之站起,轻柔、坚定地将莫七七推开两步远,站定了,他收回手,两人相距咫尺。
“七娘,对不起,你不妨擦擦泪,慢慢听我说。”顾凝熙已经冷静,决定今早趁势与莫七七谈个明白,他指了指对方手中已经团成一团的帕子,示意了一下。
莫七七低头,看着自己鞋尖,眼泪成串落下,她不管不顾,双手背后,执著地连问三遍:“熙哥哥,你到底要不要我?”
顾凝熙看了看左右,走出几步,将高脚花几上铺垫的流苏方巾扯了出来,双手折了两下,递到莫七七跟前:“这锦缎质地估摸着硬了些,七娘,能接受的话,还是擦擦,小姑娘家,哭起来,不好。”
莫七七惊喜抬头,“熙哥哥,你关心我,所以,你还是会纳我为妾,对不对?”她接过花团锦簇的装饰织物,想要不顾矜持一并握住熙哥哥的手,但被对方迅速避开,流苏方巾在两人中间坠地。
莫七七蹲身捡拾,听到熙哥哥稳稳的、不容置疑的声音弹到自己发顶,又传入耳中:“七娘,我满心里,只有一个女子,就是我家娘子,此生不会有第二人。当我初识你时,曾有一度以为,你是不是要挤占其间。为此,我欺瞒着我家娘子,去看了你八回。”
“然后,我浴雪生病,身体无力,心头却逐渐清明,想出了认你和莫兄弟为义弟妹的办法。当时以为是精妙绝伦的念头,现在回想,还是我自私自利,既想时不时看看你的面容,又想划分界限,不要引发误会。”
莫七七维持着蹲姿,双手环膝,将自己抱得更紧,心想,什么叫“误会”?她所以为的,义亲是拉近双方关系的起头,为之后自己入门铺垫,却是熙哥哥确定的,彼此最近的距离么?
顾凝熙眼神放远,忆及过世之人,莫启的枯瘦身躯如在眼前:“当日,你不在场的那段谈话里,我答应了莫兄弟,为你找合适的婆家,不知这点,能否证明,我对你,从无非分之想。甚至,我还延续了惯常对娘子的依赖,想要将你的亲事托付给她。我家娘子,一向贤良能干,处理里外事务,从来妥帖。”
“所以,我以为的两情相悦,熙哥哥你每个眼神里的情意,都是我……自作多情?”莫七七终于闷闷出声。她再支撑不住,腰/臀一软,砰然坐地,双腿打直,两手搭在小腿处,上身整个压伏枕臂,发黄干枯的长辫辫尾垂落腿侧地面,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发丝随之轻摆。
顾凝熙犹豫要不要拉姑娘起身,叹了口气,还是不动如山,接续言道:“确实如此。七娘,都是我的错,是我行事不谨,惹你误会,更令不知是谁的仇家,上门对你……所以,我想补偿……但是,纳妾不是补偿,是对你的再一次伤害,你明白么?”
一早上接连不断说话,仿佛将顾凝熙几日来的言语份额都用掉了,他的嗓音带出了沙哑:“这也是我近日才悟懂的道理,若是早一些,或许,我能处理得更周全,既令莫兄弟放心,也让你踏实度日,更不会,失去我家娘子。”
顾凝熙眼角瞥到窗外有黑衣小厮对他打手势,指指日头示意时辰,他喉结滚动两下,撩袍蹲在莫七七近侧,苦笑着说:“七娘,你能否看着我?”
莫七七一点一点抬头,隐约知道要迎来最后的宣判,放任自己用迷蒙泪眼紧紧打量熙哥哥的好看眉眼,然后定在他红润的唇,见他张合,听他声音:“七娘,你是很好很好的姑娘,我却不是良人,求……求你,除了纳妾,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如果,我只需要你,纳我为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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