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又忐忑又期盼, 顾凝熙强忍着多日食素的虚弱以及耳畔犹回荡嗡嗡念经声的干扰,做好了去陶府拜访的准备。
在识书、识画逗趣儿地参谋服侍下,他穿了一身雪青色瘦墨竹纹弹丝长袍, 书生发髻插虬竹形白玉簪, 用小厮的话说“爷打扮起来,俊朗的没边了。”
稍稍清理鬓角,剃去唇周髭须, 他整个人的颓唐之气一扫而空。
小厮们斗胆, 说爷脸上伤口还留着微白浅痕, 虽然看着招人心疼,不过遮盖住更显完美,撺掇逐月将夫人没带走的半空粉盒取来, 趁顾凝熙犹豫, 直接上手给他扑了一层细粉。
顾凝熙将待重新净面,却听识书诚恳一句话:“爷, 你相信小的, 小的看您面目看得真真的, 敷了粉确实提气色, 好看!”
看着识书竖起的大拇指比在眼前, 顾凝熙缓慢而犹疑地抚上自己脸颊。
是啊,自己不辨美丑, 有眼无珠, 全天下只能看明白一张莫七七的面容, 没得比较、无法判断, 自己到底长相如何。
隐约记得, 娘子夸赞过“夫君肤色白皙,宛如冷玉, 让我艳羡。”那么,敷粉后理应更白些,这样去见她,她……能不能将目光多停在自己脸上几息?
顾凝熙坐着自家马车,赶到陶府门口,还未到亥时,一路听着车外沸反盈天的人声,嗅闻着从车帘缝里钻入的香风热气,才有了佳节的感觉。
为了莫兄弟守丧五日,顾凝熙简直以为自己离开人间千年了,其实细数起来,一天一天浑浑噩噩、简单重复,真是可笑。
不知道,自从和离之后,这段时日,娘子过得可好,有没有……想起过他?想到他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会如同自己这样牵挂惦念么?
娘子多半是不穿姜黄衣衫了,她原先留在顾府里的衣饰,听管家说,在陆续搬走。
不晓得,今晚上元佳节,她是应景穿红衣,还是别有着色?自己能准确认出来她么?一念及此,顾凝熙手心沁出冷汗来。
然而,娘子的衣食住行各项物件,大多还在自家府邸,这一向,在娘家住着,会不会有不趁手、不顺意的地方?
自己听报时,直觉要吩咐,快将夫人的所有东西打整包裹好了,给她送去,免她为难。
然而话到嘴边,顾凝熙又咽回去了,此时坐在马车上,等着门房入内通报,他信马由缰想着,若是娘子质询自己所来为何,那便以她留下的东西作为话引子,是不是好一些?
“居士,三姑娘还没回来,倒是打发人传话,说是和顾姑娘上茶楼吃夜宵了,吃完就归家。”晴芳轻声向陶心荷禀告。
陶心荷放下手中厚重的和离切分财产账目册子,将它们放回屋角的包铜檀木小箱子里,压在三年多前的艳红色嫁妆单子上,盖好了、扣锁锁牢,钥匙随手递给晴芳,自己抬手按压脖颈。
她轻轻闭着眼睛,头肩微微后仰,纤长指尖在颈骨左右跳舞一般弹动,“嗯”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晴芳将钥匙郑重收好,轻巧走到圈椅上坐着的陶心荷身后,接手帮她揉捏颈部软肉,继续说道:“少夫人那里,奴婢记着您的吩咐,一个时辰派人问一句,方才听禀,自酉时末睡下,至今未醒呢。”
陶心荷觉得酸紧的筋肉好歹缓解了些,左右晃动晃动臻首,唇角挂出适意的笑,说道:“多亏有你在,晴芳。弟妹既然能睡得着,就没吵她。吩咐厨房,别熄了火灶,少夫人醒了就给供热汤热饭。还有爹那里,书房是不是还亮着灯呢?”
晴芳应是。陶心荷算了算晚膳到现在的时间,安排厨房在三刻钟后,给书房送碗芝麻元宵过去。至于沐贤,远在书院,鞭长莫及,只能等他月末归家那两日,再照顾他了。
“居士,您也熬到这么晚了,要不要进些甜汤?”晴芳提议道。
陶心荷下意识伸手摸上了腹部,倒是没有饥饿之感,反而想起来另一事:“晴芳,按以往来看,我小日子是不是该到了?”
晴芳又应是。她何尝不为主子记挂这事情?
作为贴身丫鬟,她虽然未嫁,对于主子现今隐忧,却是一清二楚,然而这是天意,谁能干涉?
正当此时,仆从在房外禀道:“顾司丞在府门外,想见居士。”
一股厌烦突如其来涌上心头,陶心荷蹭地起身,晴芳收手不及,从主子领口一路划到腰窝,令陶心荷背上像是被闷掴了一道,人轻轻一缩。
晴芳连忙跪地赔罪,陶心荷强笑道:“不关你事,快起来。”
然后,陶心荷才招下人进来询问,顾司丞递拜帖了没,到底找父亲还是她,有没有说来意。
仆从一一作答,听得陶心荷更是心闷:“……顾司丞说,他想当面恭贺居士佳节愉悦,也问问您留在顾府的东西,怎么处置?”
陶心荷忍不住冷嗤出声,太牵强了,蒙哄稚童呢?
她稍稍冷静后,吩咐下人出去传话:“就说,节不节的,不打什么紧。和离已经商量妥了大事,后续细务自有对接,不劳他费心。陶府与顾府没有瓜葛了,夜深不便见客,请顾司丞回去吧。”
下人应是,转身要走,陶心荷又补了句:“等一下,方才最后那句,改成’请他自行离去’,至于他回不回顾府,与我们不相干。再告诉他,瓜田李下的道理,想必顾司丞一点就透。以后不要再来陶府为善。”
目送下人颠颠起身远去,陶心荷又坐回倚上,无意识撅起嘴角,声音绵绵地含在唇齿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心腹丫鬟晴芳抱怨:“这人前几日不是安生的很么?今晚是发什么癔症?还不够裹乱的。”
感觉像是只等了一瞬,又像是等了漫漫整日,顾凝熙等来的是冰冰冷冷的回复。
“哦,瓜田李下?我……我明白。”顾凝熙勉力维持精神,回应着,“如今,我们确实不是能够自然常来常往的关系。我听懂了,我……我尽力注意。”
一向出口成章、言语精炼的顾司丞,在陶府门房面前,说得磕磕绊绊、颠三倒四,几近语无伦次,惹得门房低着头,却用眼角瞟他好几次。
“那……那么,我便告辞,不打扰贵府了。”前几日来势汹汹的风寒已经痊愈,顾凝熙恢复了击石碎玉的音色,稍稍清嗓后说出的告辞,倒是动听悦耳,门房连连赔笑脸:“您慢行。”
顾府马车刚要调头,顾凝熙还未放下车帘,维持着手握帘布的姿势,目视着被周遭灯火映照出锃黑亮色的陶府门匾,就见街角行转来一行人,直奔陶府而来,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是四个体格精炼的壮年男子,玄色服饰一致,几无纹样却布料精致,应该是豪门贵胄家里得力有脸的下人。
他们一人打头,手里托着两尺长的雕花木匣;
两人居中,合抬一顶足有半人高的走马灯,做工精细,光彩耀眼,仿佛带亮了整个陶府外,仔细看去,会发现灯面恰是四大美人图样在轮转,里面燃着的灯烛几无暗影,美伦美还,蔚为可观;
最后一人压尾,高大威猛的汉子,却两手大大扎开,各举着四五盏小巧可爱的花灯,粗粗一览,有兔儿灯、莲花灯、荷包灯、虎头灯……无一重复,各有讨喜之处。
顾凝熙罔顾夜深生出的细细凉意一阵一阵沁来,定格在车厢前,注视这一幕,不自觉揣测,是谁家来娘子家送灯,好大阵仗,或许,会是他知道的哪门亲戚?
留神细听,打头男子声如洪钟,对陶府门房说:“烦请上禀主人家,吉昌伯赠贵府花灯数盏,以贺佳节。”
门房挠挠头,本以为今年上元节,大姑奶奶和离回府,少夫人卧床安胎,都不会有呼朋唤友、摆宴出门的情景,府里注定要冷清。
前半晌也确实如此,他们门房十分清闲,谁能想到,今夜到了尾巴尖,前任姑爷过来苦等一阵,吉昌伯又大张旗鼓送礼来,他们还得往里头通传,好不累人?
吉昌伯下人看着粗直,却掏出散碎铜钱,硬塞给门房,说是让兄弟们买口热乎汤水。
门房挂出满脸笑意,连说稍等,入内禀报走得更快、更甘愿了些。
清清楚楚听到了“吉昌伯”三个字,顾凝熙大惑不解,眼里映照着花灯的流光溢彩,心里头回思,正月初六,他们夫妇一同初见吉昌伯程士诚,为的是宁娘婚事,彼此客套谈事,并无深交。
怎么不到十日,吉昌伯就与陶府结成如此殷勤往来的关系,在佳节赠灯?
陶府众人,顾凝熙多少有了解,总不会是岳父或妻舅突然结识了吉昌伯吧?那么,只有娘子了……
难道,这些灯饰,是冲着娘子的面上?
不不不,顾凝熙虽然不懂心头狂跳是为哪般,还是努力静心,掰着指头数,陶府还有云英未嫁的三妻妹,是不是与蔷娘有关?
车夫再次安抚了马匹,轻声仰头请示:“爷,咱动身么?”
顾凝熙神智上知晓,陶府与他人不论是谁往来,与他再无一丝瓜葛,娘子已传出话来赶他走,他该迅疾转身离去的,然而,总有些好奇或者是不甘愿梗在心头,他淡声回应:“再等片刻。”
没过多久,门房带出了主子的话,虽然不如吉昌伯下人声壮,顾凝熙却觉,一声声从耳道钻到心中,翻搅扎弄,令他恨不得方才就走了,没有听到这番话语。
门房说的是:“如今我们大姑奶奶,哦,就是陶居士主事。小人禀过后,我们居士说,承蒙伯爷抬爱,受之惶恐,本该坚辞的,不过伯爷赠过她’放开怀抱’之语,她越揣摩越觉是至理,这次便厚颜收下了,劳烦各位回去告诉伯爷,我们居士和陶府,愧领这份深情厚谊。”
顾凝熙来不及深想,已经在他印象里淡去的壮年勋贵吉昌伯,何时对娘子说了“放开怀抱”这种意有所指的话语,在和离前还是后?他们在何处碰过面,都聊了些什么?
不由自主地,顾凝熙咬住牙根,下颚收紧,眉峰凝聚,静听下文。
伯府下人果然痛快笑了几声,回应说:“太好了!伯爷就说,贵府主事爽快,不会让小的们原封不动拎回去的。花灯任由贵府分派,另外,我们伯爷近日搜罗了些品质上佳的沉水香料,就在此匣中,还请交给陶……陶居士亲收。”
“这……方才没说,还有香料啊?”门房一时踟蹰,不知该不该接住。
“沉水香料”,关键字眼,清清楚楚飘到了顾凝熙耳中。
吉昌伯,到底,曾经离娘子多近,才能闻到她身周的香气?
抑或,娘子亲口跟他说过,自己常用这款香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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