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荷娘,  多谢你能来,圆了祖母念想。她方才提的,你……你不必回答的。”顾凝熙极为珍惜与陶心荷并肩平和的这个短暂时光,  语气轻微地没话找话。

  陶心荷确实不准备正面回应顾老夫人关于“再嫁”的问题,  可是被顾凝熙点出来,她忍不住侧瞄一眼:“哦,你也无此意?”

  “当然不是!我一直想再度娶你为妻,  荷娘,  你明明知道的。”顾凝熙慌急起来,  语调不自觉提高,引得围在顾老夫人身边的顾二婶、莫七七都看了过来。

  只有顾三叔夫妇还在卖力地唱念做打、哭喊“母亲”,矫揉造作的声音充斥耳边,  显得房间逼仄吵闹,  也令陶心荷的静默没有那么突兀。

  顾二婶犹豫一瞬后,走到他们二人面前来,  先对陶心荷说:“荷娘,  为难你了。婆母眼下精神不济,  你别往心里去。”

  看到陶心荷摇摇头示意自己不介意,  她再对顾凝熙说:“熙哥儿,  方才婆母看到三房,眼神都亮了一瞬。你做得好,  肯定受了委屈、下了功夫吧?”

  顾凝熙险些要伸手去摸衣领,  不过到底没有出手,  只是摇摇头,  轻声交代:“二婶儿,  三房凝字辈的弟弟们住在其他地方,已经派人去告知了,  应该会陆续过来,您费心多张罗些。我怕认不准、闹了笑话。”

  陶心荷闻言心想,我倒是一一认得,可惜再没有提点你的立场,也无此必要了。

  看着满屋的顾家人,唯一外姓莫七七还算是义亲,只有自己杵在这里不尴不尬的,陶心荷便垂眼轻言:

  “顾家二婶子,今日来得仓促,扰了老夫人清静,幸好聊了几句,彼此快慰,时辰正午,我这便告辞。劳烦您转告给老夫人吧,我就不过去分她心神了。”                        

                            

  顾二婶直觉张口欲留人,不过转念想了想,重重点头应许,说以后得空再与她细聊。

  可恨她给熙哥儿使眼色,顾凝熙也一无所觉。

  幸好这个侄子并非真的木头,顾凝熙福至心灵一般,也嘱托长辈:“我去送一下荷娘,祖母这里,二婶和七娘再照应一阵。我片刻即归。”

  顾二婶目送在她眼中极为登对的一对女先男后地走出房门,追着补了一句:“熙哥儿送了荷娘,换下官袍再过来。”

  这时,莫七七才从瞪视前世纵容曹氏欺压妾室的顾凝然父母的状态中抽/身,讶然问道:“熙义兄和嫂子去哪里了?”

  顾老夫人跟着转头看来,不见了前孙媳的身影便心底明白,叹了口气,浊泪流出到枕上。

  顾三婶早就想问莫七七是谁了,那眼神怪让人不舒服的,趁机阴阳怪气道:“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熙哥儿招惹的什么人,张口就是义兄?”

  待明白就是这个姑娘害得顾凝然背上祸害良家女子罪名,顾三婶捶胸数下,然后扑过去厮打莫七七,边打边骂,说她勾引、坑害顾凝然。

  莫七七如今有了前世所不具备的底气,自然不甘示弱,虽未还手却又格挡又跑开,甚至有空反唇相讥:“哼,你生了顾凝然却不教养,骄纵得他以为是自己天底下第一人,什么都敢做,若非今生没遇到吉昌伯爷,你看他会不会捅下塌天大祸。”

  年轻女子灵活地在满屋子桌架之间穿梭跑躲,鼻涕眼泪满脸的中年女子紧追不舍,屋里仆从没见过这场面,一时愣住。

  顾二婶原本“哎哎”作声,跟在后面扎手扎脚想阻拦这一闹剧,听到女儿要嫁入的人家名号,忽然跟着莫七七放话的思路想下去,若她当初没有坚持请荷娘出面筹办,而是按照顾老夫人意思托付给三房婆媳,那么……                        

                            

  她想得入神,觉得不寒而栗,眼神放远,钉在当场。

  莫七七回头看顾三婶身手敏捷,余光瞥到床的一角,自然想起其上躺着的那位油尽灯枯的老人,再度挑衅:

  “还有,曹氏心思狠毒,居然藏着慢性毒药,害得祖母成这幅样子。但是若非顾凝然突然伤了顾凝熙,他们夫妻怕祖母追咎,将药匆匆下给祖母。你想想,这份药,曹氏是准备给谁的?”

  已经死去的儿媳曹氏……原本准备……下毒要害谁?

  顾三婶被莫七七的言外之意惊了个好歹,不敢置信地抬手指着自己鼻子,“你说,她是想毒我?”

  莫七七叉腰急喘,向她肯定地点点头,这正是她前世见证的啊。

  顾三婶也顿住,缓缓抱住脑袋,认真回想过往的蛛丝马迹。

  顾三叔哭号累了,此时喃喃道:“娘,放开,你抓疼我了。”并用另一手去掰顾老夫人死死扣着他的手掌,根本没注意顾老夫人被方才一番吵闹逼得面目扭曲的样子。

  房内,一时间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走出这个院落,一直沉默着到了路口,陶心荷停步,抬手遮眉看了看日头,烈日当空正是午膳时分了。

  方才见到垂死长辈的悲伤、被逼到无言以对的窘迫,终于在光明之下烟消云散了,陶心荷放下手,谨慎地垂在身侧,半转过身,对一路紧贴着她脚步的顾凝熙颔首。

  “你府中有事,送到这里便罢吧,再会……哦,再也不会。”陶心荷扮演个受礼客人,请主人家留步,最后一句却多少泄了些底子,她并非一般客人,而是这座府邸曾经的女主人啊。

  府内路径,她自然是熟悉的,眼前两条岔路,她指指左边,顾凝熙顺着这里走去,便是他们以前做夫妇时候共居的院落,听说他没有另居,那么正适宜回房更衣换服。                        

                            

  自己则顺着直路前行,再走不多时便能到大门处,想必自家陶府马车已经从车马棚处绕到门外等候了。

  顾凝熙依依不舍,唇齿像是脱水的金鱼一般张口又闭合几下,他在找理由延长两人独处的时光,哪怕只多一点点也是好的。

  他指指陶心荷胸口处说道:“荷娘,方才在房内我就看到了,你这里湿了一片,不知什么缘故。我们院子里还有一些你没拿走的旧衣,一直妥当放置着,要不要……去换一件?”

  衣衫惨状她更明白,都不用低头去看,单凭触感,陶心荷知道,已经比莫七七刚哭过时候好了不少,风干大半。可惜泪痕不比清水,浸透的布料隐约磨人。

  那时还觉得可以忍耐,此时被提醒,陶心荷觉得心口肌肤像是被小虫子爬过般麻麻痒痒,又有些膈应,毕竟是别人的泪水。

  理智尚在,她忍住抬手按抚揉搓那处衣料的冲动,强挤一笑,应道:“那倒不用。是令妹杰作,我回府再换。你真的……留步吧。”

  “宁娘把你哭求来的?”顾凝熙辨认出是泪渍,继续纠缠着说话。

  “不是!是你的好义妹!”陶心荷终于按耐不住,对他尖叫出声。

  顾凝熙连忙作揖赔罪:“荷娘,是我的不是。莫生气……莫生气。”

  慢半拍的他继续道:“对了,祖母认七娘做义孙女了,简单的仪式已经完成。荷娘,这样子我算不算安置好了七娘?”

  陶心荷抿抿唇,低头入迷一样看向两人短短的影子,都是仅仅在脚边一点点,即使这样,影子也在顶端互相碰撞交融。

  其实在一开始,对于顾凝熙认莫七七做义妹,她是不置可否的,想过认便认罢,多门破落亲戚而已,只要彼此相安、夫君开心便是。                        

                            

  然而,千不该万不该,顾凝熙改了主意要纳妾,陶心荷再也无法直视“义妹”这个名分。

  当然,她知道,被顾老夫人认可的义妹分量不同,是实打实的“义妹”。

  可是这么一圈绕下来,她心累了,不想再陪顾凝熙胡闹,等他辨认自己心意了。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不用与我说。你安置谁,我并不在意。”方才喊声有些大,嗓子吃痛,陶心荷嘶哑了一分,倦倦回应,然后缓缓退后一步,让两枚影子彻底分开。

  顾凝熙跟着上前,离她更近:“荷娘,我当时同意和离,一是顾忌不知名仇家,二是七娘这个孤女。后来与你交代过的。眼下,这两点我都解决了,再无负累,后半生最大心愿便是得你垂青,破镜重圆,我可以对你说一万次。”

  陶心荷蹙眉,对于耳熟的“破镜重圆”不甚满意,站直身子冷声回应:“你几日前这么说过,我也回应过,你不会贵人多忘事,抛之脑后了吧?”

  “人物小像,我没有忘。近来因为祖母病势,暂未下笔,荷娘宽限我一二,好不好?”

  “听你说得,好像你画得出来一样。先好好陪伴顾老夫人,养好你自己身子吧。你不知道自你走后,我家下人清理花厅地砖和门板血迹,多么费力。”桃心荷将关心的话说得别别扭扭,话音未落,便绕过顾凝熙小步奔向府门。

  顾凝熙知道适可而止,就此目送佳人,被方才“养身”的叮嘱暖了心窝,对着陶心荷背影喊道:“荷娘放心,我这几日特地留心少动,胸口伤创已经结痂,不日将痊愈。”

  陶心荷头也不回,随风送来一句话:“我不用听,与我无关。是你还欠我弟妹一幅画作,若交代,你同买画人交代去。”                        

                            

  顾凝熙挑了挑眉,顺势大步追上去,声音了笑意更浓:“劳累荷娘记挂,凤凰栖梧图,我记得的。还烦请你转告一句,我尽快奉上。”

  陶心荷走得更急:“知道了,我还要去找吉昌伯爷,不与你多说。”

  她的下一步去向,成功地令顾凝熙如冷水泼头,钉在当场透心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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