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即使初时不明所以,  经过这短短五六日的频繁召见、、灯夜读皇上所赐的密件,顾凝熙迅速明白了,皇上要将他培养为自己的心腹。

  前朝本世,  历来在文臣中争论的一个议题就是,  做朝廷的官还是皇上的官。

  做朝廷的官,是更为明面、更为广泛的声音,意思是为生民立命、为天下负责,  身在官位则一举一动、所思所想皆出自公心,  不囿于一姓一家也就是宗室皇亲之利益。

  他们说,  皇上是上天之子的象征,尊贵无比,然而他毕竟没有脱离人身,  肯定也会犯错,  这种情况下,大臣自然要犯颜直谏,  匡正缪误,  挽大厦于将倾,  赢得身前生后名。

  这些便是儒家经典所推崇、莘莘学子们日夜背诵的概念。

  然而实际上,  能做到二品、三品高官位置的狐狸们,  譬如内阁诸位丞相、各部尚书、员外郎等,往往说的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他们将自己身家性命、兴衰荣辱都托付给君王,  以皇上意志为意志,  不去争辩什么对错,  而是想方设法为君主出谋划策,  执行决定,  令皇上满意。在这个前提下再兼顾天下太平和平民福祉。

  也因此,这类的臣子,  最会受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影响。

  如今是永盛三年三月,当今天子年轻力壮,登位三载有余,对于政务颇有想法,很想要依照自己意思大展拳脚,每每想到一个改革良方而激动地夜不能寐。

  然而他一个太太平平从太子过渡到皇上的毛头小子,学了一肚子御下之道却只停留于理论,岂能斗得过他父皇留下的历经多次政斗而未倒的顶层文官?

  皇上自然不满意,便萌发了培养一批坚定地听命于己的自己人。                        

                            

  去年科举,正是顾凝熙巡考那次,选出了一批七品、八品的年轻人,皇上着意考察过,却没发现什么好苗子。

  今年,他转换了思路,瞄准四品、五品这种承上启下的中阶文臣,惊喜地发现了顾凝熙——最年轻的、只有二十六岁的礼部官员、丞相后人,当然还物色了另外几位。

  在这些划入他小圈子的二十六岁到四十岁的臣子中,皇上对顾凝熙最是寄予厚望、着意大加栽培,单独召见他的次数最多、时辰最长,与别的臣子谈话时也往往令顾凝熙在一旁听着,过后还问他感想。

  顾凝熙从小受顾丞相教导,原本对自己的期许是做好第一类臣子,青史留名、为民请命的那种。

  不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看中了他,岂能由得他推拒?

  他的脸盲奇症,反而是令皇上看到他名姓就想到他本人的特殊标志,更是皇上后来选中他的重要因素。

  不知此事为外人所知后,是不是将涌现一批模仿于他,自称脸盲的后起之秀呢?

  在官宦之家成长,顾凝熙并没有对皇权战战兢兢、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那时候祖父、父亲口中提到皇上,在家中私密场合评点几句,都是常见的事,因此,顾凝熙能够突破一般人的仰望和崇敬,细心观察龙座上二十岁的朝气蓬勃小伙子。

  顾凝熙能冷静分析出来,皇上选中他的原因。

  一则是官宦之家,多少受着些祖父荫蔽,不然任凭他如何才华横溢,也无法成为五品以上最年轻的文臣,总要老老实实被压着熬资历的。

  二则便是他脸盲,展开来说,于他而言,是身边没有旧友新朋、不容易结党营私,于旁人来说,找他勾连也是困难之时,何况他们用此事编排他骄矜冷淡多矣。                        

                            

  某种程度上,脸盲让顾凝熙成了刀枪不入一般的存在,在文臣中独树一帜、特立独行。

  三则,是他身上近期发生的变故。

  先是分割出去过半家产、将过错全包揽在己的突兀和离。

  接着是与礼部顶头上司产生龃龉、暗戳戳被同僚戏弄、孤立。

  最后是轰动京城的被除宗族,以及后续抢回垂危祖母、告发嫡亲堂兄。

  以上种种,让顾凝熙成为了无宗无族、无亲无眷、三亲不靠、五服难依的孤寡之人。

  在世人看来,他好生凄惨,四面透风,名声跌到谷底,必将一蹶不振。

  在皇上看来,这是天意助他,将顾凝熙脱剥得一干二净、清清爽爽,只能依靠皇恩,全心全意为皇上做事卖命了。

  因此,皇上对他的称呼,从“顾司丞”、“顾凝熙”、“顾卿”、“顾爱卿”、直到简化成了一个独属于他的“卿”字,施恩不可谓不重。

  昨日,谈毕将来的施政设想后,皇上貌似无意提及:“卿和离已经两月有余了吧?”

  顾凝熙低头应是,依礼客套感恩一句:“微臣细枝末节,辛劳皇上挂心,不胜惶恐。”

  皇上自然是三宫六院,十分不理解顾凝熙身边无人的状态,倒也没有多想,顺势说他要说的:“朕的同祖堂姐家有个姑娘,上个月刚刚及笄,向皇后讨封了个县主,卿知晓吧?”

  前阵子礼部张尚书要介绍侄孙女的场景尚且在目,顾凝熙脑中警铃大作。

  一身浅绯色官袍的他本是坐着方凳回话,呈现君臣和乐融融之状,皇上特地向左右说过,看顾凝熙面色不佳,心疼这位栋梁之才,因此赐座,待他养好身子便取消这等殊遇,让大家不要腹诽猜疑。                        

                            

  听到皇上好端端说起个小姑娘,顾凝熙本就苍白的脸色更为失色,起身跪地叩首,打起精神朗声言道:

  “微臣有所耳闻,特此颂吾皇与皇后娘娘仁德慈爱。可惜臣情有独钟,又家无女眷,不便向县主祝贺,乞望吾皇恕罪。”

  都是聪明顶尖的人物,顾凝熙包裹在一串话中的“情有独钟”被皇上捕捉到,自然明白这位臣子明白了他的未竟做媒之意,并且先行推拒了。

  原来以为水到渠成、自己一提便会得到感恩戴德的提议,却被撅了回来,皇上相当不痛快。

  县主虽然不是皇家人,然而也管皇上叫表舅舅的,下嫁给他顾凝熙,是皇上想进一步绑定他,让他对自己这位天子死心塌地,以便自己将来放心用他,说白了,是登天梯的一部分。

  皇上冷下脸,匆匆将顾凝熙打发离宫,之后再派人手打探顾凝熙身边有可能是他“情有独钟”的女子不提。

  次日三月十七,顾凝熙入宫告假,言说自己祖母恐将不寿,想要守在她身边为她阖眼,得到皇上一番慰问和大堆灵芝、人参等名贵赏赐,片刻即离宫。

  之后,按照小厮识书、识画先期探明的路线,他催促着马车一路快行,到了顾三叔、顾三婶带着孙儿和两个庶子、所有庶女暂住之处。

  顾三叔夫妻视他如仇,自清点老顾府财产上交朝廷时,就常常恶语白眼相对,当此之际,听罢顾凝熙请他们去自己府上送别顾老夫人的来意后,顾三婶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圆滑,啐了顾凝熙一脸。

  “你若能还我然哥儿,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此时来我们这里耀武扬威了。顾凝熙,你真是恶犬!宗族都不要你,你将来死无葬身之地!”顾三婶不干不净地訾骂他。                        

                            

  顾三叔冷哼一声以表对妻子言语的赞同,当即就要关门入内,不再搭理顾凝熙。

  妇人腥臭的口水恰好吐在顾凝熙衣领上,顺他肩线下滑几许,在烈日下,水渍迅速消失,徒留难闻气味萦绕他鼻端。

  可算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了。

  方才他好言相向,口舌生花,将祖母垂危之状和殷切盼见三房的心愿说得淋漓尽致,然而对方油盐不进,顾凝熙牵挂油尽灯枯的祖母,一时间冷下脸来,决定行非常之法。

  既然对方言语之间,尽说他不是顾家子孙了,不认他这个侄子,那么,顾凝熙也不再客气,直呼顾三叔姓名:

  “你只想着自己儿子,难道不想想你也是为人子的?祖母心心念念于你,你弃之不顾,不孝至极,何谈为人?”

  边说,他边单手抵住对方大门,不许顾三叔关门,伸出另一手指指自己衣服:

  “方才,令妻辱骂朝廷官员在前,脏污官服在后,若我告到衙门,扣个对朝廷不敬的罪过,应是不难吧?”

  顾三叔本来正憋紫胀着面皮,和这个讨人厌的高瘦侄子隔门角力,一听此言,猛然想起,顾凝熙是穿着一身浅绯色合身官袍前来的,在阳光照射下还闪了一下他们的眼。

  当时,顾三叔只想着,自家儿子做梦都想能尽快穿上这身代表着升阶的官服,却丢官离乡,这辈子只怕见不上了,对顾凝熙更烦厌,完全忘记,他先是官,后是顾氏除族之人。

  顾三叔连忙松手,夫妻二人相视一眼,从门后出来,一个为顾凝熙掸衣服、用帕子擦拭,一个赔笑说:“都是一家人,别动不动闹到衙司去,熙哥儿也是好意,我们这就去,好几日没见母亲了,我们也惦记她老人家呢。”                        

                            

  就这样,顾凝熙带着三房众人迤逦回府,识书、识画去找寻不住在此处的三房其他庶子女,一一请他们到新顾府去。

  顾凝熙在前引路,到了祖母房门口,刚要敲个两下便推门而入,就听到了魂牵梦绕的佳人声音,一时间维持着抬手拂门的姿势,顿在当场。

  陶心荷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爽脆,被厚实房门一挡,依然字字清晰:

  “顾老夫人,您多虑了。和离当日,我就吩咐人传话给顾司丞,我的心境已经海阔天空、云消雨霁,并不曾怨恨于他。认真说来,顾凝然一事,他总是为我示了警,我谢他都来不及。”

  “因此,哪里谈得上什么原谅不原谅。我们只是不适合再在一起而已,我会祝愿他娇妻美妾、子孙满堂,长寿康健,穿朱着紫,我自会行我的路,真正地一别两宽。您不必挂念。”

  顾凝熙想要听得更清楚些,离荷娘的声音更近些,不知不觉将头抵在了门上,听她话音落下,情绪激荡没有控制住劲道,将房门推了开。

  与之同时,他的肺腑之言奔涌而出:

  “荷娘,我所求的从来不是什么娇妻美妾,一直都只有你,唯你一人!我不想与你一别两宽,只想长相厮守!”

  惊得屋中众人回头看来,陶心荷也不例外,便看到了挡住日头的昔日良人,逆光之中面目不甚清晰却依然让她无比确定就是此人的顾凝熙。

  “彼君子兮,如切如磋,如玉如竹。”单凭一个剪影就让人想起这句颂诗的,大约也只有顾凝熙能做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彼君子兮,如切如磋,如玉如竹。”在《诗经》原句基础上诹了后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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