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险之又险将“你喘息均匀后再说话不迟”这句仿佛关怀的话语咽回腹内, 陶心荷暗自恼恨不请自来的心软心疼,作为反差,面色绷得更加冷硬。
她拧转身子, 近乎背对自己座椅旁的顾凝熙, 眸光定格在平视望去的花瓶摆件,眼中是娇艳春花滴露,唇齿间却咬牙切齿地发声:“重来?表现?再追求?顾凝熙, 你凭什么提及?”
说着说着, 她站起身来, 几步走到花几前,拉开与顾凝熙的距离,不自觉地长吁一口气, 随手/抽、出瓶里一枝, 上面缀着四五朵单瓣粉色桃花。
大约是仆从早晨刚从花园里摘下插瓶的,片片花瓣粉嘟嘟、肉绒绒的, 朵朵簇成错落之势, 颇为喜人。
陶心荷捏在手中, 其中一瓣上的晨露颤巍巍滚落到她指尖, 再滴落到地面砖缝中, 只给她留下沁凉滋润的触感。
这滴露珠儿让陶心荷想到词人有云“一枝春欲放……犹带彤霞晓露痕”,不过她却没有一点点“怕郎猜道, 奴面不如花面好”①的心思, 反而转身, 让顾凝熙能够清清楚楚看到她手中的鲜花。
陶心荷凝望着昔日良人, 纤纤玉指摸到桃花上, 一片一片将花瓣揪了下来,随势抛洒离手, 一言不发。
几息功夫,她脚边就铺了二十多片泪滴形状的碎花瓣,还有几瓣挂在她裙摆上,浅淡粉嫩越发凸显出陶心荷艳红如樱的衣裙之亮。
将一整枝薅成光秃秃木棍一般,陶心荷才以它点着自己另一只手掌心,款款说道:“顾司丞,你看到了么?花瓣离枝不复生,再无改变的机会。人与人之间何尝不是如此?你若能让这支秃木枝重新着彩添辉,也许我们才有可能越过和离鸿沟?”
顾凝熙的眸光一直跟着陶心荷的动作,初时不明所以,见她慢条斯理剔除花瓣,还想开口提醒她别被花枝子扎了手。等听了这番话,他拧眉,直觉想要反驳,人情与娇花如何比拟?
不过,他今日偕同上门的半成品图画,正是春日风光里的凤凰,枝繁叶茂、花团锦簇是画面大篇幅的背景。
这是他白日忙完官司、探望过祖母,在夜里挑灯凝神画出来的,正好对花枝虬干颇有心得。
因此,他觉得娘子还是打内心里原谅了他,才出了这么一道考题,于他而言正中下怀,所谓会者不难。
“陶居士深意,我明白了。请将手中花枝见赐,我带回府中,请手巧仆从扎出纸花,好像你喜爱的丫鬟流光就有这门手艺。
然后我将小朵纸花系在残留的花骨节上,调出桃花色泽,恩……大约以朱砂、蛤粉、茜草、楮石等调配即可。用细笔浅描深勾,定能做出以假乱真之效,远远看去,应与原枝无异。”
顾凝熙颇有经验地说了做法,成竹在胸的样子,说到颜料时候,他伸手在空中虚点,像是从自己书房里挑拣存货一般,谙熟至极。
待他说完,仿佛已经借助这个雕虫小技搏娘子展颜,为两人重归于好打下基础,笑意盈盈地朝陶心荷探出手去,要接过花枝来,回府大展身手,将画作技巧展现出来。
陶心荷这才回神,喟叹自己方才是怎么想的?这不是送现成的台阶给顾凝熙么?
别人她不清楚,顾凝熙是有这份本事,化腐朽为神奇的,别说将一枝秃枝还原成点缀桃花的样子,就是令他做成凤凰栖息之状,顾凝熙也不在话下。
陶心荷本是要让他知难而退的,结果好像令他误会自己撒娇,顿时懊丧不已,将手中木枝抛掷得远远的,上下拍拍手掌,想着怎么圆回来。
顾凝熙方才述说的心情转变,她作为枕边人,又怎会一无所知?
他要纳莫七七为妾,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事实上,还是顾凝熙对她的习以为常、不自觉地忽略令陶心荷心冷,在听到纳妾之时爆发,两人走到了和离。
因此,正月底那回,顾凝熙联合莫七七约她见面,两人不论怎么自白没有男女之情,陶心荷都能不为所动。
她信么?相信顾凝熙只是爱看莫七七的脸,却没有对这个姑娘动情么?
她是信的。
二十多年的人生阅历,自己又曾将全部身心托付给顾凝熙,情场里打过滚儿,陶心荷自认,辨认一对男女之间有无潜滋暗长的情意,还是十之八/九准确的。
好笑的是,和离之后她才算正式见过莫七七。酒肆和京郊晤面,她不自觉地观察过两人的互动。
不同于腊月里头她暗暗目睹两人巷口送别,那时候的顾凝熙眼里有光,专注和欣喜地像是孩童新到手了想要的玩具。
和离之后几次观察,顾凝熙避嫌的样子十分明显,看莫七七的视线确实不飘不闪,与他看旁人不同,却也仅此而已,大约与他此时看桃花枝的目光相似吧,平淡冷静,新奇和探究早就不见了。
除此之外,陶心荷听话听音,从顾凝熙和莫七七的话语中,也能听出两人几无相处,彼此不甚了解。这可不是有情男女之间该有的样子。
想当初,她与顾凝熙成婚后半年有余,大约就是顾凝熙主动接触莫七七至今的时长,她已经明确知道顾凝熙喜欢沉水香,赞她穿姜黄好看明艳,顾凝熙也发现她极爱午眠,不然下午没有精神,皮肤娇嫩极挑布料等,夫妇二人意洽情浓。
这么一对比便鲜明起来。
陶心荷当时气愤伤心原因在于顾凝熙移情别恋、另结新欢。
后来不止顾凝熙,还有好多人给她解释,她也逐渐明了,顾凝熙是被托孤冲昏了头脑,加上莫七七被顾凝然欺负的歉疚,对纳妾的严重性没有认识到,只想到了庇护这一层作用,才冒冒然对自己提出。
那又如何?
陶心荷回神,看着顾凝熙皱眉凝视地上静躺的木枝,提脚迈出一步又收回,转到他原先坐着等待的座椅案几处,那里有一幅卷束成圆筒状的厚纸张,顾凝熙抓在手中,修长十指飞舞,将捆着画卷的细锦缎布绳解开,细致耐心将纸张在不大的桌案上铺展开。
不管顾凝熙此举何意,陶心荷对着他背影脆生说道:“不要在意秃枝一说。你我之间问题,不是粉饰妆花这般简单能解决的。和离是因为你提纳妾,这点今日不提也罢。你方才说得诚恳,是……你对我逐渐冷淡正是令我耿耿于怀的症结。”
顾凝熙以指腹碾平画作边角的动作顿住,上身微弯的姿势不变,心里叹息,他本来是想向娘子展示这幅半成品画作,证明自己有方才所言、变秃枝为桃花满枝的能力,现在听她言语,想必她不在意这点了吧。
陶心荷一鼓作气说道:“我原本以为,夫妇情感不会一直处在你侬我侬的地步,情深之后转入日常平淡,也是寻常景象,因此没有太过计较。”
“但是你因莫七七骗我瞒我,擅自做主认她应她,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缪误。男子情热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被她的特殊迷了眼,求新奇到忘了考虑我的感受,这些是我最为介怀的。好,就算我相信你没有对她动心动情,真能视莫七七如妹,以后呢?”
顾凝熙已经回过身来,隔着一段距离静听女子言语,喉间痒意一点点加重,他死死忍住要冲出来的咳嗽,生怕打断陶心荷这么珍贵的自白,致使双手在身子两侧攥成拳,手背青筋迸现。
都是他的错,夫妇之间,多久没有互通心意、彼此倾诉感受了?
原来荷娘忍耐了这么久,他都未曾发觉。
听到荷娘对于莫七七的介意,顾凝熙终于准备发声自辩,想要打消荷娘顾虑。可是随之而来,荷娘说相信他没有对别的女子动心,他还能再补充什么?
喃喃重复着“以后?”顾凝熙有些不确定陶心荷所指。
以后他自然洗心革面,一心一意对待娘子啊,不然这番登门求恳破镜重圆的意义何在?
他还没有来得及许诺未来,娘子觉得心有不安吧。
顾凝熙舒了一口气,眉目再度舒展,张开唇齿要接话。
陶心荷鼻端“嗤”了一身,竖起掌心对着他,示意自己还有话说:“以后是指,一个莫七七之后,谁晓得还有谁出现,能被你看清楚面容,成为你的脸盲症例外?对这个莫七七不动心,对下一个特殊呢?你要是因此爱上人家,我又能如何自处?
女子言语如同宣判:“根结在于你的脸盲症,它挑人,它没有选中我。也许这就是上天的意思,我们并非良人,顾凝熙,你明白么?我被一根绳子绊倒,自然学会走路小心,岂能重蹈覆辙?”
顾凝熙仓皇接话:“不不,荷娘,不是这样的。天意是虚无缥缈的,与我自己的心意相悖,我自会抗争到底。我的心底只你一人,此生再无什么特殊、例外能够侵入。”
“说的好听,总之我不是你的天命之人,你我皆知,说明缘浅。”
“你还在担心我的脸盲症,是不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虽然我还是看不清楚你的脸,然而不借助外物衣饰,我能准确从人群中认出你来,说明你就是我的天命之人啊。”
顾凝熙话赶话地压着陶心荷尾音,连气都顾不上换,继续例证:“好,除了莫七七这份面容特殊。我如今也能够一眼认出顾凝然,猜测多半是他插我匕首导致的变化,从辨认角度来说,他对我也是特殊的。这样的特殊有什么意义?”
“顾凝然?”陶心荷闻言有些吃惊,这位大堂兄因为顾凝熙对面不相识,发过多少次脾气,她深知。
顾凝熙咳出声来,导致后续说话嗓音发哑:“我不敢担保未来人生路上,会不会遇到下一个会被我准确认出的人,不论是不是看清楚面貌。然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能担保,一生只爱你一人,荷娘。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出自宋代李清照的《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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