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多日未见, 陶心荷没想到与两个机灵活泼的小厮重逢是这等局面。
微微抽动鼻翼,陶心荷突然发觉这间临时腾空的屋子残留着窜鼻子的农人汗味儿,新添浓重的血腥味儿, 熏得她眼睛生疼, 几欲落泪。
房屋既不方正又开窗不大,阳光被阻隔一般,靠着门这侧的床上, 被子只盖到他胸下、半裸上身侧卧的顾凝熙半明半暗, 遑论紧里面的顾凝然了, 简直就是一团阴影。
大夫叮嘱言犹在耳,小厮求助更添陶心荷烦乱,她想靠近看看顾凝熙又近人情怯, 脚步欲迈不迈, 低声喃喃道:“回到京城就有办法了。”
识书接话:“夫人,爷带着我们骑马赶来的, 爷这样子, 怎么回京啊?”
陶心荷想了想自家停在庄内的车马, 应付日常所需并无问题, 但是大半日车程, 能保证平平稳稳将身受重伤的顾凝熙送到京城医馆么?
不知怎地,今早吉昌伯和父亲在正堂闲谈, 提到他们府里马车用了军中给车轮包铜片贴马皮的特殊工艺, 不颠不簸, 比寻常马车稳当三分, 运送新生婴儿或垂死之人都毫无隐忧的话语, 闪现在陶心荷脑海。
程士诚就在旁边庄子里,何不借他伯府马车一用?总要保住顾凝熙性命才好。
陶心荷告诉自己, 夫妇一场情意已尽,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知道更好的办法,她总不能见死不救。
很快自我说服,陶心荷状若无迹扫了顾凝熙沉睡的面孔一眼,定神说道:“我来想办法,你们守好他,我随后问你们来龙去脉。”
她走到门口,果然见着陶心蔷蹦跳着过来,询问有何事能帮忙的,晴芳更是早早在门外守着等吩咐了。
陶心荷令他们拿来纸笔素纸,因陋就简,将纸张贴在凹凹凸凸的墙面,迅速站着提笔写字,头也不回安排道:“蔷娘,你带几个懂事的下人,拿着我这张手书,到旁边找吉昌伯爷求助,简单说下顾司丞情形,向他求借马车一用,说话客气些,就说……就说,我陶心荷领他情分。”
“晴芳,你在庄内多调集些松软的被褥,准备着铺垫在马车上,减少道路颠簸。如今时辰不等人,顾司丞生命垂危,早些将他平安送回京才好。”
言语落音,陶心荷已经笔走龙蛇写好了寥寥几句话的短笺,陶心蔷接过便走,“姐姐放心” 远远传回来。
晴芳领命,心思细腻的她多问了一句:“居士,还有顾编修呢,也搬到吉昌伯爷出借的马车上么?”
陶心荷好像直到此时才想起,还有一个伤患需要处理。顾凝熙来此,她以为是追逐自己,闹着追妻之类,顾凝然好端端地出现此地,多么怪异,兄弟俩闹得动刀子,仿佛不死不休,更是不合情理。
为顾家妇时,顾凝然时不时扫过来的淫邪目光、偶然冒头的不屑言语在她心里窜上窜下,陶心荷莫名觉得厌烦,冷哼一声后说:“两个病患同乘一车不太合适。顾凝然伤势轻些,用府里马车拉他回老顾府就够了。那三个仆从要扣下,等顾凝熙醒来再做计较。”
晴芳应是退下,陶心荷想想暂无别的事务,转头又回屋里,趁这空隙问识书、识画去。
识书、识画抽抽噎噎,慢慢将事情给她讲了个大概。
昨晚主子爷本来在酒肆待得好好的,突然比着然大少爷的容貌特征问了他们一串问题,听完似悲似喜,然后就是程嘉少爷来访,流光赶来报信,识书竖着耳朵听那意思,大约是然大少爷要带人找夫人的麻烦。
主子爷听了就疯了一般,带着他们冲去了老顾府门前,眼见着然大少爷调兵遣将出发夜行。
主子爷凭着人腿怎么追得上马蹄,又在夜色里拼尽全力跑到陶府,问到了夫人一家小住的庄子所在,识书、识画牵马与他会合,也疾驰一夜。
到了此地,他们撞见夫人与吉昌伯相谈甚欢,主子爷失魂落魄到河边发呆,然大少爷就像个恶霸一样出现了。
然后,然大少爷说什么“玩你一个女人、便能玩第二个”之类令人发指的话,主子爷眼珠子都红了,就要跟他拼命。
再然后,就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主子爷,识书、识画瘦弱单薄,有心无力被拦在外侧,帮不上忙,眼睁睁看着主子爷被刺、落水。
陶心荷听罢,只觉匪夷所思。她不能理解顾凝然的思路,按照识书、识画的意思,这个男子是冲着自己而来?打着奸/污自己的念头?
多么荒唐可笑,她虽然是和离之身,没有了夫家,然而还有父亲在堂,此时与自己同处一庄,怎么就能给顾凝然自己很好欺负的错觉?
不过想想庄子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洪氏年轻又是孕妇,躲事不出面倒是情有可原,父亲却极有可能沉迷自己的研究,连房门都不出来,或者说是信任长女,万事都由她操办,陶心荷突然有点明白,也许在顾凝然眼中,自己就跟个无人撑腰的弃妇一样吧?
知道了这人的下流主意,陶心荷咬牙切齿走到顾凝然床前,居高临下看着昏迷的他,冷冷说:“识书过来,替我扇他几个耳光。”
识书领命,左右开弓使足了力气,边打边骂:“叫你打我们夫人的主意、叫你刺伤我们爷,你太坏了!”
顾凝然痛哼出声,唬了识书一跳,定睛看着这人,脸颊发红发胀,双目颤动几下又恢复平静,便知他只是无意识呻/吟,还陷在昏迷中。识书却也不敢再打,狠狠啐了他一口,回到自家主子爷身边。
陶心荷吩咐之后,就再没分一丝心思在顾凝然身上,快步走到顾凝熙床前,咬唇端详他,对另一侧的巴掌声和怒骂声充耳不闻,只觉得舌下像是有黄连一般发苦。
他这是为了什么?傻不傻?
心底忍不住勾起无数顾凝熙往昔的温柔体贴来,陶心荷见到豆大的泪珠子滴落在顾凝熙脸上晕开,才反应过来自己无声哭了。
“和离”二字,不合时宜地钻到抬手拭泪的陶心荷脑中,唤回了她的神智。
方才小厮禀报的一些违和之处,也浮上她心头。
陶心荷清清嗓子,哑声问两人:“你们还是唤我居士罢。顾司丞怎么突然留意到了他堂兄?他怎么能精准说出顾凝然眉眼?什么一个女人、两个女人,你们不得隐瞒,好好说来。”
两个小厮这才挠着头,再说详情。
主子爷近日使劲观察周遭人物,偶尔自言自语:“谁是仇家”,自然瞒不过随身小厮。
莫七七与主子爷有过密谈,识书、识画肯定不知内容,但是莫七七有口无心,言语间偶然提及主子爷仇家,除了他两人,识书、识画再没听旁人提过这个词,顺理猜测,所谓主子爷仇家,与顾凝熙和莫七七两人都有关联。
昨晚主子爷见流光,第一声问的也是莫姑娘。今日他们被挡着无法靠近兄弟俩,听了个朦朦胧胧,好像是顾凝然糟蹋过一个姑娘,是他认为的主子爷的女人,大约……也许……九成……就是莫七七了吧。
陶心荷记得晴芳说过,她初七上午随顾凝熙到莫家小院,亲手照料过凄凄惨惨被破/身的莫七七。
如遭雷击,陶心荷瞬间想了个通透。
顾凝熙昨晚方知,是顾凝然欺负了莫七七,冲冠一怒为红颜,就去寻顾凝然,一路追他至此。
顾凝熙到底是为自己出头,还是为莫七七出头?
他是要拦着顾凝然对自己作恶,还是为莫七七报仇出气?
若是为了自己,按照识书、识画的说法,他明明看到并且认出了荒野处的自己,为何不出声不露面?或者,他带着小厮堂堂正正进庄来,找自己示警,难道不可行么?
陶心荷顺势想着,顾凝熙并不想惊动陶家诸人,是因为从心底认为顾凝然之事与陶家、与自己无关吧?
他的心里,应该只有为莫七七讨公道的念头吧?毕竟他是为了莫七七,同意与自己和离的呀。
陶心荷凄然一笑,认为自己想明白了这对顾家堂兄弟。
顾凝然莫名来到此地,递送奇怪纸条,其行可疑,其心可诛。
顾凝熙赶过来是要救自己于未然么?他难道不知道陶府家丁众多,自己安全无虞么?何须他多此一举?
所以,还是顾凝熙他迫不及待,要为莫七七教训顾凝然出口恶气,才说得通吧?
岂料他准备不周,反被刺伤,赚了自己许多眼泪。
一下子泄了心头攒聚起来的精气神,陶心荷只觉索然无味,若是顾凝熙醒着,会不会惶惑于她自作多情?
方才注视着顾凝熙灰败脸色,陶心荷动过念头,待马车借来,抛下父亲等家人,随顾凝熙回京,看护照料他到醒转、到痊愈。
幸好她没有说出口,幸好她没有安排下去。
陶心荷冷下心肠,吩咐识书、识画:“你们不用太过忧虑,我与顾司丞毕竟是相识之人。马车很快备好,送你们回京。你们请管家持着顾凝熙名帖,去请给顾老夫人治过病症的大夫,听说给莫启也看诊过,他的医术有口皆碑。”
识书、识画明白陶心荷所指,连连点头。识画试探着问:“夫人……居士,我们害怕,您能不能……陪着爷……?”
陶心荷摇摇头,说:“我不能,没有这个情由。你们撑过进京这一段就好,到了京城,别去酒肆了,送顾凝熙回府吧,听闻莫姑娘照料病重哥哥十分妥帖,应该也会周周全全地照顾好顾凝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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