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深深呼吸了好几口,  陶心荷将视线定在莫七七鬓边白花上,才找回说话的声调:“莫姑娘,听闻令兄过世,  还请节哀。念你伤痛过毁,  方才言语悖乱,我就当没有听到。”

  莫七七尚且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得“悖乱”了,再次哀求:“熙少……您别走,  陶居士,  我方才说的,  都是真心话。我哥哥在二十二那日入土了,我真的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了,熙哥哥,  他说……呜呜呜……他说,  不能纳我,所以,  陶居士,  我只有求你垂怜了。”

  顾凝熙到底在玩弄什么花样?陶心荷听得更加分明、心头却更加懵懂,  缓缓收回要出门的身子,  回视顾凝熙,  看他开口又闭合,欲言又止,  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

  是他执意纳妾,  自己断臂求体面,  完成了和离。

  本以为,  以后再听到他的消息,  可能就是他娇妻美妾、左拥右抱。

  结果,和离以来,  他时不时出现在周遭人的言语中,比如借酒浇愁长居在外、扶助孤女送行义弟棺木、豪掷千金买香料等。

  香料是送给自己的,陶心荷有些意外,却不屑一顾。迟来的讨好有什么意义?

  赠礼并非投自己所好,夫妇三年多,自己一向喜欢木樨香,为了他的喜好才熏染沉水香,顾凝熙真是一无所知。更何况他自己提到吉昌伯府赠礼在先,说明只是邯郸学步,更不见诚意。

  说是想见自己,结果却是受命于莫七七,替他所谓的义妹也好、爱妾也好,出头来找旧人,陶心荷知道的瞬间,觉得恶心坏了。

  然而,莫七七却说,顾凝熙反悔了,不愿纳她为妾?

  陶心荷心中有两股声音在争斗。

  其一尖声利叫:“他们一对男女的纠葛,不要再听、不要再问了,说不定三天好两天恼的,过阵子他们就甜蜜到一处了,毕竟顾凝熙为了她,亲口说要纳妾。”                        

                            

  其二沉稳驳斥:“兼听则明,你都能给晴芳禀报的机会了,今日也是要来听听他们的说法,何妨静听之后,再做判断?”

  其一气急败坏:“你都和离了!好好置身事外不行么?脸盲男子,配一个他唯一能看清楚脸的女子,简直天作之合,你另寻自己归宿才对。”

  其二老气横秋:“你爹说的对,顺心而活。你其实还没过去心里这道坎,必须直面他们两个,是非曲直弄个分明,才能走出人生下一步。”

  ……

  见陶心荷垂首久久不语,顾凝熙缓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很小心,好像陶心荷一有什么动静,他就会停步一般。

  立定在陶心荷身前,顾凝熙嗅闻到的是与从前不同的、清新甘甜的香气,说明他方才没有闻错,娘子确实放弃了沉水香。

  他猜测,娘子是因为自己,迁怒到了衣饰熏香。既然如此,他要牢牢记住娘子身周的新气味,改日到香料铺子里选购同款,再送一回才行。

  余光扫一眼在桌上闲置的沉水香木匣,顾凝熙明白,今日从他提及赠礼,好像就一路搞砸了,惹娘子气怒至极,连圆凳都带翻,这是从未发生在她身上的。

  百般头绪,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挽留娘子是心头最迫切念头,多看她一两眼、多跟她说一句话都是好的。

  “陶居士,你顺顺气。七娘执意见你,我也不晓得她所求,方才听闻,既觉意外,又感羞惭。是我没有处置好,牵连到你,十分抱歉,请你……不要介怀。”

  顾凝熙觉得,眼前的女子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自己的怀抱在呐喊着空虚,需要搂嵌荷娘入怀才能解渴。                        

                            

  她仿佛柔顺一如从前,不动不言,垂首露出一截柔美白皙的颈段,犹如天鹅折颈,美不胜收。顾凝熙忍不住,说着话,探出手来,覆在陶心荷右肩肩头。

  手掌像是得到了圆满,五指相扣的弧度,恰是佳人肩骨曲折的线条,顾凝熙几要落泪,他的罪孽被清赎了么?上苍将娘子还给他了?

  沉思中的陶心荷,被肩膀处的碰触拽回心神,抬眼就见顾凝熙线条分明的下颚,自己整个人被他虚虚拢在怀中。

  陶心荷又气又羞,脸孔涨红,抬臂抖肩,甩去男子大掌,厉声喊道:“莫碰我!”然后踉跄后退,却不防脚边正是门槛,上身后倾,即将摔倒。

  顾凝熙直觉之下,一把搂住她柔韧腰/肢,体温相融,手臂使力,衣袖之下筋肉贲起,将陶心荷搂抱回来,用另一手握她小臂,扶她站正。

  在陶心荷咬牙切齿“登徒子”的呵斥下,顾凝熙即使没有接受到她恍若杀人的视线,也讪讪松手,后退两步,担忧问道:“荷娘,没有绊到吧?腿痛不?”

  陶心荷胸口起伏不定,心想难道我是送上门来被你顾凝熙动手动脚的么?还叫我闺名?今日会面,简直糟透了!

  莫七七方才被这夫妇之间诡异的气氛所摄,恰如前世自己旁观时的感觉,他们之间再插不进去别人,一时之间亦不敢轻举妄动。眼下才像是被解了封印,她自动撩裙,蹲/身请命:“陶居士,方才看您那架势,只怕小腿肚子被磕出青紫都有可能,我帮您揉开淤血可好?”

  陶心荷低头看去,莫七七就要上手摸到自己小腿,她吓一跳,不过记住了身后是门槛,往侧旁躲了一下,好歹拉开了与顾凝熙、莫七七的距离,晴芳悄悄扶住她。                        

                            

  这两人不按常理出牌,自己也应对失措,陶心荷颇感无力,只想快些结束眼前局面。

  她努力忽略腿部的痛楚,将半身重量交给晴芳,维持着最后的教养,对着低矮处的莫七七发顶,说道:“完全不必。莫姑娘,你方才说的话,令我费解。顾凝熙纳不纳你,是你们之间的事务,我再不是顾家媳妇了,请不要攀拽于我。”

  再调转视线,陶心荷定定注视顾凝熙,艰难吐露心声:“顾司丞,顾凝熙,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是你,说要纳妾的也是你。同意和离的是你,弄出为旧情酗酒名声的也是你。你让我,迷惑不已,我本想今日问你,听个究竟的。结果,你们俩又唱起了纳妾拉扯的戏码,彻底将我搞糊涂了。”

  顾凝熙一字一顿,难堪自陈:“都是我的错,是我思量不周。”

  “思量不周”。陶心荷心想,最大的解释,不过就是这四个字了。顾凝熙不擅长处理人际往来,自己帮他打点许多,非常清楚他的弱项,他考虑不到别人的需求、情绪,只会凭借天生本能笨拙应对。

  只不过,纳妾这桩在她看来踩到底线的事情,被他用“思量不周”带过,甚至包括了莫七七提及的反悔纳妾,陶心荷觉得心底直冒凉气,顾凝熙,不仅不珍惜自己对他的情意,连对他特殊的莫七七,也不珍惜么?

  对这样子浑然天成没有心的人,讨要什么解释?自己的执念,对象却是这么一号人物,简直是个笑话。

  陶心荷冷笑道:“顾司丞思量不周的事情,可真不少,是我奢求了。不过,还是多谢你,以及莫姑娘,你们让我知道,我不是败给了新生出来的男女情意,是败给了眼前男子特有的薄幸,心绪别有洞天了。”                        

                            

  顾凝熙直觉,娘子的思绪到了他触碰不到的地方,就像娘子整个人,即将利落离开,彻底从他生命中消失一样。他不知该怎么挽救,只能抓住对方言语的吉光片羽,微弱辩解:“我对七娘,从无男女情意,天地可证。”

  莫七七再听一遍,已经没有初时的震动,她维持着蹲姿好一阵,觉得脚麻,探手撑住不远处高高的木头门槛,挪坐到上面,按揉敲打自己伸直的一双小腿,无意间将门口堵住。

  莫七七仰脸嘟着嘴,以自来熟的语气看着陶心荷抱怨道:“陶居士,您可是亲耳听到了吧?熙哥哥当日对我说这话时候,我哭了整整一天。所以我要另谋出路,他的妾,我当不了,感觉他的义妹好像不如您的义妹。您能不能认我当妹妹啊?听说您有两个亲妹,再多一个岂不是更热闹?我肯定更乖巧听话的。”

  陶心荷自以为看透了顾凝熙,心底凄凉、释然交错滚动,撩话之后便要离身,却见小姑娘大大咧咧坐在了门槛上,超过了她对女子行为的认知,遑论听到莫七七自请为妹的言语,陶心荷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怎么应对。

  晴芳观察主子神色,碎步上前,在莫七七耳边说了什么,轻轻扶她坐回圆桌。

  顾凝熙听着莫七七话语,眼睛扫过她,微微笑起,轻喃“原来七娘打的这个主意。”说罢立刻将视线转回陶心荷处,却没法定在她脸孔上,不知所措地等候下文。

  男子容色出众,皎如云间月,洁如海中波,即使髭须杂乱,也不影响陶心荷看清楚,他璀然生光的双眸,似乎含情万缕,唇角勾出微妙的弧度,残留着惊讶和轻松的笑意。                        

                            

  怎么,他是认为,莫七七提了个绝妙的点子么?他不觉得荒唐滑稽么?

  陶心荷真的没有力气再与这两人嚼缠,用气声最后说:“我不缺妹妹,不论是妾侍的妹妹还是什么义妹。你们两个说完了吧,我也无话好说,各自安好,再也不见。”

  顾凝熙面色大变,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liJia

  他本以为,今日莫七七和自己同在,慢慢与娘子解释清楚,纳妾的提请是自己惊慌错乱的决定,自己从未变心,是不是多少能挽回一部分娘子心意?

  虽然仇家之事碍于七娘要求,暂不能提,但是经过今日的转圜,也许娘子愿意等等自己,给他重新追回的机会?

  可是,娘子从进门的云淡风轻,到现在的话音微弱而愤恨,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顾凝熙不断在脑中回顾几人的言语。可惜只有莫七七的表情是清晰的,他能对应上,而娘子,每句话之间的关联,顾凝熙还在揣摩。

  “娘子!”他回思未果,抬头就见陶心荷越门而出,着急喊出心内称呼,同时抬脚去追。

  陶心荷回头看他一眼,狠狠咬唇,像是想甩掉不喜欢的记忆一样,提裙快跑起来,希望将顾凝熙远远甩在身后。

  “娘子,路不直,小心!”顾凝熙不知该不该追,生怕惹她更加厌烦,然而又舍不得她,慢慢踱步前行,眼睁睁看着两人距离越拉越大,只好放言高声提醒。

  陶心荷抬手捂耳,一下被骤然放下的裙摆绊住,险些失去平衡,连忙伸手想抓扶路旁粗直的树干。

  入手的,是一条滚热的男子上臂,有人撑住了她。

  伴随着的,是一声惊喜男嗓:“阿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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