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姐姐,  你真要独自去顾府二房么?那是顾司丞二叔府上,姐姐你记得的吧?我和娘子昨晚看望蔷娘,虽然在床上待着,  养脚伤不方便动弹,  可是吃吃喝喝,很乐不思蜀的样子,再等两三日,  她就自己回来了。”陶沐贤得知姐姐下午安排后,  忐忑不安地提醒道。

  陶心荷正与洪氏坐在桌前,  边写边商议,昨晚她们送去了什么,猜测蔷娘寄居还有什么缺少的,  她下午带给妹妹,  就见陶沐贤在一旁抓耳挠腮,半晌后憋出一番话来。

  是啊,  昨晚和今早,  她也担心妹妹,  然而却想着,  待和离过后,  再见顾二婶不迟。怎么变了主意呢?

  陶心荷沉默下来,手中狼毫细笔在纸上一顿,  污出一团不成形的墨点印记,  也许就像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心结。

  还不是因为顾凝熙?他上午那番作态,  虽然没说什么话语便晕倒,  陶心荷还是悲哀地发现,  自己与他,如今的心绪处境完全不同。

  顾凝熙昨日说要纳妾,  于她而言,就是心中隐忧成为了现实,不过是尘埃落定,所以很快,她就下定了决心和离。

  痛楚自然不少,可陶心荷一点儿动摇都没有。风雨摧残后的花,也要重拾娇艳,她已经在打整自己心情,为和离事宜以及之后的生活做准备了。

  然而,明明是顾凝熙毁诺在先,结下新欢,怎么他就能摆出一副被辜负、求和解的样子?

  若是不知前情的外人,见了上午府门前他隐忍唤妻的可笑场面,说不定以为是她陶心荷见异思迁,要琵琶别抱另嫁他人,夫君前来苦苦挽回呢。

  呵!

  难道他顾凝熙从没想过,自己说过的“君若无情我便休”,字字发自肺腑?                        

                            

  昨日自己忍着肠腹不适,笔走龙蛇认真写下的和离书,在他看来,就是可以随手撕毁的儿戏么?

  莫非顾凝熙以为,自己是任他拿捏的泥人,毫无脾性,一世离不得他?连“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等底线都能退让?

  陶心荷头疼地猜测,顾凝熙无非是仗着自己对他三年多来,予取予求、包容体贴,“贤妻”之名人尽皆知,才以为这次纳妾,不过是夫妇间的小小波澜,他放低身段便能迈过去的槛吧?

  不!

  听了弟弟转述的顾凝熙今日来意——“接她回府”,陶心荷更觉难堪,像是被顾凝熙小觑了、施舍了,一股勃勃怒气油然而生。

  她颇觉上午对识画吩咐的言语还不够狠辣决绝,怒气冲撞得她意犹未尽,午膳都用得不香甜,边吃边咬牙,味同嚼蜡。

  总想再宣告些什么,陶心荷又不愿自降身份去顾府找他,便想托付两人都熟识的中人再度传话。

  极其自然地,她想到了顾二婶,登临顾府二房又能探望蔷娘,一石二鸟。这也是她坚持独自前往的因由。

  感觉将自己这些计较说出来,颇像是闹小性子,自然不妥。幽微心事,自知就够了。

  陶心荷便轻轻一笑,说着:“我知道了,沐贤。”

  她动作轻柔地将污损的纸张团作一团,重新铺开雪白方笺,低头执笔蘸墨,柔声问洪氏道:“方才说到哪里了?给蔷娘带两册她床头的话本子,对不对?”

  陶沐贤忧心忡忡一小会儿后,被姐姐垂首写字的平静感染,想着,“此时与顾家亲眷相处如何拿捏分寸,我作为局外人虽然犹豫不决,但是姐姐定然胸有成竹“”,释然了不少。                        

                            

  他看看此处,自己出不上什么力,就到院外帮忙准备外出琐碎了,便没有留意到,陶心荷与洪氏后续轻声商议出现了几次走神,还被洪氏探询,大姑姐昨夜是不是没睡好。

  

  顾凝熙身子越来越烫,眉头紧皱,鼻息沉重,手紧握成拳胡乱摆动,腿脚左右划拉踢蹬。然而,他的双目依然紧闭,听不到旁人唤声,还是陷在昏睡之中。

  再一次帮他将踢开的被子盖回去,莫七七噘着嘴,依依不舍地对毫无意识之人叮嘱道:“熙哥哥,管家说得有理,我得回去帮我哥哥守灵,不能照顾你了,你快点好起来啊,七娘记挂着你呢。”

  管家在一旁不言不语,维持着对客人的面上尊敬,心里却颇有些看不上这位莫姑娘。

  年前,她莫名其妙登门送礼,再见面,便是主子爷今日夜中唤他们一众仆从前去,帮她打点亲兄奠仪。

  虽然不知主子爷与他们莫家有什么渊源,但是管家执事多年、从未听闻过这家兄妹,相互走礼都没有过,显然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那么,按说他们顾府就是在有仁有义地帮衬莫姑娘,应该以她为主,她对丧事要事事出头才对。

  然而,年轻姑娘家面目肿胀、仪容不堪,走路缩手缩脚、小家子气也就罢了,一应事务,只知呼唤“熙哥哥,这样怎么安置?”、“熙哥哥,那件如何安排?”紧紧贴在自家主子爷身旁,如同小尾巴一样,实在让管家看不下眼,巧妙地叉进去好几回。

  还有主子爷也很奇怪,昨日午间冒雨回府,不知和夫人说了什么,把夫人气走。好一阵子后,他自己泛过神来,急急出府。管家还以为是追妻去了,没想到后来在偏远小巷里见到主子爷,得到帮办凶事的指令。                        

                            

  主子爷自己在场,就坐在死者房内唯一的那张椅子上,神思不属,基本不挪窝、不说话,恍如魂游九天之外。

  给管家的感觉就是,他又哀痛、又苦恼、又迷茫,恨不得下一瞬就离开此处,却像被什么牵绊住,如同魇镇了,肩颓腿僵,强迫自己木木地守在这里。

  果然,一夜忙乱后,管家向主子爷报说:“打点出大致模样了。”

  听闻此言的顾凝熙,像是突然活泛过来一样,精神为之一振,飞奔出院,按管家目送的想法,恰如困鸟出樊笼、蛟龙入深海。

  可是谁知发生了什么,小半天功夫后,车夫和识画便抬着晕厥过去的主子爷,回到了莫家小院!

  莫家小院本就人满为患,顾府自家下人们、名为帮衬实为看热闹的邻里们、棺材铺香烛铺老板们、陆续还有自称莫启同窗、同乡、同榜的人来往告祭,一见顾凝熙,嗡嗡议论声四处响起。

  管家实在忍受不了了,太别扭了。他没好气地呵斥了识画,强令马车拉着主子爷回到自己府邸。

  然而,莫姑娘兄孝在身,七七四十九日之内都是所谓“不吉之人”,还有丧仪种种事务要操办,居然毫不犹豫抛下兄长未入棺的尸身,扭身上了马车,守在顾凝熙身边。

  管家心内嗤之以鼻,留下几个同伴看守莫家场子,自己也跟回顾府。丧主自己都不在意,那么事乱事顺,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干?

  主子爷和主母之间一定出了问题,管家作为下人不能插手,不过,看莫姑娘对昏迷中的主子爷动手动脚,他还是能劝上几句的。

  管家想着,他要替主母看护好了主子爷,别让这位无遮无拦的莫姑娘借机赖上顾府才好,便请她回莫家小院主持事务。                        

                            

  终于,安排车夫早一趟、晚一趟将莫七七和陪伴她的丫鬟追云送了出去,接回来在莫家忙碌许久的识书和流光。

  看着年轻下人们明明劳累不堪,还是一回府就各司其职,为主子爷擦身降温、熬药喂水,半句怨言都没有。

  管家又欣慰又发愁。按照此时惯例,仆从们为自己效劳的主家操办白事,那是理所应当、毫无二话,但若是给别家出力办丧,总是担忧带来霉运晦气。因此,主家一般会事先询问个人意愿,绝不勉强,并且给愿意前往的下人们,人手一份红封。

  主母若在府中,这等细节她向来处置得妥帖,会早早吩咐了管家,他照办即可。

  哪像这回,主子爷指令下得突兀,也没抚慰下人们,管家便需考虑到方方面面,硬着头皮撑起来,甚至有时越俎代庖。

  口头鼓励大家自然不难,然而他若是擅自发放去晦红封,不论钱财多少,也怕被老资历的其他下人们编排,说他拿主子们的钱为自己邀买人心呢。

  床上不断呢喃“荷娘”却一直昏沉的主子爷,让管家心头发酸:“唉,主子爷,您病得真不是时候,怎么不等接回夫人来再病呢,府里还是离不得夫人啊。”

  管家无法一直守在顾凝熙床前,叮嘱了识书、识画兄弟俩和丫鬟流光、逐月几句,让他们照顾好主子爷,便转身离房忙碌去。

  千头万绪,顾府一摊事、莫家一堆麻烦,管家像是停不下来的陀螺,不断处理杂乱事务,直到深夜,月明星稀,他才坐倒歪头打个盹。

  有人在戳点他肩头,管家一睁眼,就见不知双胞胎兄弟里的哪个,神情紧张轻唤“管家”,一张凑得极近的大脸,险些将他吓个好歹。                        

                            

  “主子爷醒了,唤您去呢。”

  此时天边已现一抹红霞,映照得窗户厚纸上艳红色年节吉祥图样的窗花更加灵动,再过一阵,旭日就要从山后出来,今日正月初九了。

  管家惊喜地赶到正房,就见坐靠床头的顾凝熙,没盖被褥,露出一身挼搓发皱的浅灰素纹里衣中单,襟扣凌乱,头发披散,赤着双足搭在床沿,足背青筋迸现。

  他面颊赤红,像是高热未退,然而一双眸子亮到吓人,眼尾猩红,定定注视着房内双胞胎小厮的另一位,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败风箱,乃至他抬手成拳捶捣了心口好几下,才终于似哭似笑地,发出嘶哑不清的声音,恰被管家听个正着:

  “识画,你真是转述了娘子的话?一字不差?”

  识画扑通跪倒,哭丧着声音说:“小的哪里敢乱传?主子爷,夫人真是要与您和离呢,再不然,就义绝。”

  管家第一次听说此事,惊讶发声:“什么?夫人要和离?”

  “原来,荷娘是真心要和离。是我想错了。”顾凝熙颓然躺倒,浑身刚攒出的力气被抽尽,四肢摊开,双目盯着床帐顶。

  余热还在,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好像是听到识画在耳边不停念叨,“主子爷快点醒来吧,明日就初十了,夫人就要上堂求义绝了”云云,像是回魂咒,将他从虚空中拖拽了回来。

  顾凝熙初醒时,还只是模糊知晓,他去陶府,根本没有求回娘子,反而把事情弄砸了,把荷娘越推越远了,远到称呼“荷娘”都是僭越的地步。

  听了识画捏紧嗓子模仿女声的转述,从心口到全身,如坠冰窟,顾凝熙才领悟到“和离”二字,不可挽回。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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