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三月伊始, 这几日顾凝熙过得颇为波折劳累。
初一,下人请大夫强行针灸他醒来,听清楚禀告后, 顾凝熙登门老顾府强探祖母。
虽然老人家与自己母亲一生不合, 对顾凝熙还算得上慈祥长辈,至于偏心顾凝然这点,顾凝熙根本不在意, 倒是被除族的最大心酸就在于祖母放弃了他。
没成想祖母却是被害致病、卧床不起。顾凝熙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 只想看看老人家成了何等模样。
看到床上干枯瘦弱的白发老妪, 顾凝熙觉得心头如有火烧,为人子孙焉可不孝若此?他羞与为伍,咬牙格格作响。
自己作为长房嫡孙却沉溺个人小事, 忽略长辈直至如今, 顾凝熙自愧自惭,请安声音哽咽嘶哑, 叩首用尽全力, 额头红肿一片。
顾老夫人知道顾凝熙已经被除族, 深感自己空是他长辈却无用, 然而满眼愧色传不到顾凝熙脑中。话语不通, 神色不辨,她一时间激发出了些力气, 竟然写出字来。
顾凝熙被“带我走”三字刺痛眼底心头, 冲动之下真的抱走祖母, 回到新顾府才觉千头万绪。
官家忙忙碌碌安排住所家具, 新顾府仆从们打扫铺陈、延医熬药, 老顾府跟来的下人投诚叩首、说明老夫人所需用到的日常物件,一时间, 新顾府人来人往、东西搬抬,几近混乱。
顾凝熙只能忍住发热和脱力带来的天旋地转,大口灌下两盏苦丁茶、一碗提神药汤,一件事一件事地听禀告、做决断,如同不停旋转的陀螺,眼看要倒地不起,还得勉为其难靠一个尖尖撑着。
到最后,他原本莹润悦耳的嗓音都需要下人不顾分寸凑得极近,才能听个分明。
他感受到胸口又洇出血来,黏湿一片,如同糊住了四肢,手脚再难抬起。鼻端都是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和汗湿味儿,实在没有力气应付上门寻衅的顾三叔和顾凝然了。
闭门不纳是下下策,顾凝熙别无他法,幸好邻里又看热闹又热心,轰走了门外人。他紧紧守在祖母床前脚踏边,被老人家拽着袖口也动弹不得。
好容易等祖母睡去,放松了手腕,顾凝熙踉跄起身,打定主意要状告顾凝然,将祖母讨到自己身边来照顾。
他知道,三房戕害祖母一事,自己手头没有铁打铁的证据,高门大户里这样的秘事不少,衙门多半不会细查,生怕牵扯藤蔓带出瓜来。
至于自己被顾凝熙所刺,还要考虑不提及两人为何一同到了京郊,因为不想牵涉到荷娘。
世人皆知,除族之人的话语自动打三分折扣,这方面若是被顾凝然嚼缠成兄弟斗殴,然后一个失手动刀,一个失智投水,说不准衙门会不会和稀泥。
还有一件事,便是顾凝然对莫七七的侵/犯了。若三罪并处相互叠加,可能效果会好一些。然而莫七七并不愿报官,嫌丢人现眼。
想着凡此种种,顾凝熙提笔写状子,久久落不下一个字来。
直到入夜,顾二婶带着莫七七悄悄过来探望顾老夫人。
莫七七细细打量,与记忆中前世高高在上、视她这个长孙小妾如蝼蚁的顾老夫人对比,如今床上躺着的不过是个可怜的老太太罢了。
不过老人家的种种症状,与前世永盛三年末突然中风的顾三夫人十分相像。
莫七七又听熙哥哥哑嗓对顾二婶解释说,大夫看诊了,祖母多半是中毒,她心中有了数,应该就是前世主母曹氏下得手,不过今生换了对付的对象。
顾二婶问顾凝熙今后打算,听到他要与同祖的堂兄公堂对簿,十分唏嘘,劝阻的话在肚里滚了滚还是没说。
莫七七脑中,前世今生有关顾凝然的种种片段纷纷闪过,熙哥哥坦言官司如何不敢奢望的话语钻入心口,觉得十分憋闷难受,恨不得她能亲手打顾凝然一顿,为自己和熙哥哥消恨。
前段日子陶心荷劝她自己立起来,莫七七一直念兹在兹。此时突然福至心灵,犹豫着问道:“熙哥哥,顾凝然欺负过我,我要是随你一同告他,是不是能增加些胜算?能让他坐牢?我也想出分力,我能帮忙,我能立起来。”
顾二婶劝了她许久,无非是莫七七之前顾虑的那些,有伤闺誉啦、影响嫁人啦等等。然而顾凝熙初初挑眉深看她一眼,却一言不发,莫七七就明白意思了。
“我也要告他!他还对熙少夫人起过污糟心思,幸好熙哥哥拦住了他。前……其他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姑娘受害,我愿意出面,熙哥哥你教我,该怎么做,怎么告?”
莫七七没有说,前世,顾凝然私下当着妻妾面,说起陶心荷的口吻也是又恼恨又轻佻的。
顾凝熙对她行了稽首大礼,郑重道谢,莫七七见状,眼眶泪珠再装不住,滚滚而下。原来,得到了熙哥哥的敬意,是这样温暖舒适的感受。
初二,顾凝熙先到祖母房中请安,报说要告官顾凝然一事,祖母颤颤巍巍执笔写了个“好”字,眼角泪痕许久未干。
顾凝熙头痛欲裂,硬是用冷水净面半晌,换个头脑清明,小厮们直担心他受寒,发热加重,可谁能拦得住他?除非以前的陶心荷。
顾凝熙没有穿绯衣官服,换上宽松皂色衣袍出得门去,上身的绷带不那么呼之欲出了。
衙门告官,确实不太顺利。
顾凝熙有耐心慢慢磨,他提前喝过抑制痛楚的汤药,过后发作应该是深夜了,只要执事官员接了状纸便事成一半,届时他便是昏倒一两日,祖母托给顾二婶,顾凝然被查,除了挂心荷娘之外,再无后顾。
巧之又巧,张尚书说过就在近些时日的皇上召见,落在了这时。
在药力作用下,顾凝熙身姿挺拔、精神清爽,思路分明地一一回答了皇上的问话,声音沙哑别无他法,幸好皇上并不在意,反而对他的满意从话语中溢了出来。
皇上还知道他胸口负伤,特意加恩令顾凝熙坐着答话,这本是二品丞相常有、三品尚书和员外郎偶尔有的恩遇,四五品官员从无此坐答先例。
顾凝熙推辞几番后,被皇上一句“君令如此”压得就座。他初时专心应对御座上的明黄身影,调动所有注意力听话听音,揣摩天子的情绪以妥帖回应,并没有注意到来自己身边斟茶递水、送纸送笔的小太监。
只是连续四回,低头哈腰的小太监服色皆不相同。顾凝熙心想,宫中规矩如此粗疏么?怎么穿得这般随意混乱?
对比他们新顾府,娘子理事时候,仆从们按男女等级,每季衣服都是统一裁制,颜色相同花纹类似,一看就晓得是担事的还是打杂的,顾凝熙非常喜欢这一点,听荷娘耳边提过,有规矩的人家都是这般行事、管束仆从的。
宫里太监穿得五花八门,顾凝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面貌自然辨认不清,然而第五回 ,他的目光追着太监身影可能有些明显,被皇上问出:“顾卿,可是太监有什么不妥当?”
顾凝熙不敢不答,恭敬回话:“皇上,微臣观方才内侍,仿佛与前几回的内侍个头身形类似,近乎相同,有些惊奇宫中选用之严,御前失态,请吾皇见谅。”
皇上闻言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招手,太监笑嘻嘻到顾凝熙面前行了礼,自报家门道:“顾司丞,连着五回,来伺候您的都是奴婢一人,只是更换了衣帽,您认出来了么?”
顾凝熙连忙请罪,说自己患有脸盲之症,方才出言无状了。
皇上却意味深长说他这病症有趣,乃至有用。
细细问过,皇上确认顾凝熙如今一无姻亲、二无族亲、三无旧友,沉默半晌后,评点道:“顾卿是上天给朕派来的好人才!你这古籍整理得好,腹有诗书,为人光华内敛、稳重端方,难得出身、性情、处境更妙,朕怎么没能早发现你?”
待听到顾凝熙要求的奖赏是名正言顺奉养祖母,以及背后涉及到祖母康健时候归三房照顾和顾凝然的罪行等,皇上便下了圣旨,晓喻有司彻查,为顾凝熙撑腰的态势十分明显。
顾凝熙一路表现超卓,从宫中出来还回了礼部一趟,找张尚书陈情,自己家中近日事多,身体有恙,要请一旬乃至两旬的假。
张尚书自然同意。秦司正觉得顾凝熙这回大出风头,衬得他这个顶头上司无能,躲着没有露面。
顾凝熙回到自家府中,还没坐稳喘口气,又被顾凝然闹上门来。
顾凝然是窝着一肚子火气而来。
十几日前,他在京郊被顾凝熙这个疯子拽下河去,不知道碰撞到了哪里,额角留下极大极深的破口,待半日后回京看诊,据说伤口感染了、不干净,愈后也会留疤。
气得他束发髻要费劲心思留出头发遮掩,每日抹粉淡化疤痕,被同僚笑话一身脂粉气,是不是违背官员戒律去嫖宿等。
初二这日更甚,翰林院上司直接说他破相有碍观瞻,令他一两个月内不用上值,在府里躲着养颜为好。
顾凝然不敢顶撞上司,自觉颜面全失地回到老顾府,没多久被有司通告官司缠身,才知道顾凝熙告了他一状。
说不定上司欺负冷待他,就是因为这官司!
顾凝然吵着要见嫡亲祖母,说了许多顾凝熙的诛心之语。
顾凝熙忍无可忍,当众发誓,此生与汉南道顾氏再无关联,自绝了回族退路。
顾凝然想想汉南道总督写信说要扶持顾丞相子孙的事情,想想家乡阡陌连片的田土祖产,想想顾家双秀今后不会有人再提,自己将一枝独秀,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再没有提祖母一个字。
顾凝熙捂着胸口转身回府,强打精神看了祖母一眼,听下人禀告说祖母面色平静,挪府这一日来适应良好,甚至挣扎着多用了半碗粥,到底放了半颗心。
自觉身子不好,他派人去顾府二房送信,请二婶来照料看顾祖母两日,话音未落,顾凝熙已经昏死过去。
初二晚膳时辰之前,顾二婶带着顾如宁和莫七七赶到,看情形不对,赶了顾如宁回去,赶不走莫七七,便与她一同留下,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地分别看顾老的、少的两个病人。
高热去了又来,顾凝熙全身滚烫,神智全无,滴水喂不进去,遑论汤药了。
大夫摇头说只能等他自己醒来,去看诊顾老夫人,与莫七七交代了许多照料细节。
顾凝熙这里,梦呓不断,翻来覆去,看着就难受,“祖母”、“荷娘”交替着叫,偶尔夹两声愤恨的“顾凝然”,令视他如子的顾二婶哭湿了两条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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