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陶心荷看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顾凝熙, 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站立起身还是端坐原位。
一身五品官员服饰的顾凝熙是她熟悉的,以往常常帮他穿戴整理官袍官帽,夫妇二人借机调笑的场景恍若昨日。
然而此时踏光而来之人, 瘦到弱不胜衣, 肩骨突出,脸色的确像顾如宁说过的那般憔悴堪怜,比她六日前所见更差三分, 陶心荷不由得上下打量起来, 唇角抿得更紧, 没有立刻反驳或回应顾凝熙言语。
“荷娘,你来了。”顾凝熙在她三步远处站定,隐约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笃定准确地看着她, 打了声招呼。
陶心荷轻轻点头致意,不待接话, 便感到手肘处有被人碰触到的麻痒, 同时床脚处的顾二婶也提醒道:“荷娘, 母亲还有话对你说。”
手边是顾老夫人努力要塞给她的寸余大小纸笺, 陶心荷回身来接过, 看到上面除了歪斜的“谅我”、“谅熙”之外,又多了两字。
她努力辨认, 莫七七端茶过来给顾凝熙、顾三叔等人, 之后凑近陶心荷, 与她头碰头地看。
“祖母写的是, 嫁他。”不过几息, 莫七七直起腰,认真看着陶心荷, 手指点着那两团炭笔印记,为顾老夫人转述道。
另一边,得到陶心荷点头回应后,顾凝熙的声音明显雀跃了几分,就站在原位向顾老夫人禀告:“祖母,三叔一家都来看望您了。”并且侧身,露出身后顾三叔给顾老夫人看。
此时顾三叔刚轻咳了两声,手臂内侧被紧邻的顾三婶狠掐了一下,准备放开嗓子向娘亲哭诉思念之情,以便伺机捞点什么最后的好处,就听一个有些眼熟的枯黄头发丫头片子,说了个“嫁他”,让他吃惊个好歹,眼睛都睁大半圈。
谁嫁谁?
莫七七回头看一眼顾凝熙,顾老夫人这是用临死前的哀势,为他争取陶氏的再嫁呢,长辈的拳拳慈爱之心,让她作为旁观者跟着动容。
一身官服的顾凝熙,还是会让她有片刻恍神,毕竟贡院替兄应考初见之时,顾凝熙就是这副打扮,用他明亮专注的眸光在莫七七心底扎下根来。
只不过今非昔比,莫七七如今早不是那个沉溺在自己幻梦中的小姑娘了,她很明白,顾凝熙不是自己的良人,他根本没这份心思,能够以兄妹身份度过后半生,便是她意外之喜的缘分了。
那么,此刻的莫七七,便该用欣喜的、敲边鼓的妹子语气,向前世的恩人、善人陶心荷如是说:
“嫂子,祖母是希望,你能与熙义兄重归于好、再做夫妇。”说罢,她还用亮晶晶的眼神在陶心荷和顾凝熙之间打转,仿佛想得到他们两人不论谁对于自己精准解读的夸赞。
从莫七七说出“嫁他”二字,陶心荷就陷入了震惊羞窘之中,顾老夫人以前很不满意她这个孙媳啊,在和离当晚就同她父亲说要为顾凝熙另寻佳偶,怎么临终之前,会有这样的嘱托?不合情理,不符合陶心荷的认知啊。
她双颊无法自控地浮出薄红,感觉全屋的人都在屏息等着她的反应,她成了所有视线的焦点,其中脑后一道最为迫切炽热,从后背悄悄竖起的汗毛来判断,想必是来自于顾凝熙。
她一点儿余光都不敢落向顾凝熙处,只好集中心神看着顾老夫人,正巧迎上老人家殷殷期盼的目光。
顾老夫人颇为赞同莫七七的解说,都顾不上去看心心念念、终于到来的幼子,眼巴巴地等着陶心荷的回答,胡乱伸手吃力挥舞,要去握陶心荷的手。
犹如骑在虎背,不知如何收场,这个瞬间,陶心荷的脚趾在鞋袜内翘起又放平,像是嘲笑连和离大事都举重若轻的主人,当着原本不喜欢她的前太婆婆却慌了手脚。
心神莫名飘远,身前身后的凝滞气氛让陶心荷不合时宜地想到,当初顾凝熙被莫启临终托付莫七七,是不是也如同此时场景?他的为难是不是就像如今的自己?
顾凝熙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心声被上苍听到,借祖母之手告知荷娘,为他争取一些缥缈的希望。
佳人僵硬的背影便是无声的拒绝,让他想起上午在宫中,自己与皇上的相关对谈。
当是时,皇上吩咐了抚慰顾丞相遗孀的赏赐后,突如其来问他:“卿昨日说情有独钟,是对工部陶成长女、你的和离之妇吧?”
顾凝熙正在躬身谢恩的姿态,双臂交抱做着直揖,闻言倒是没什么意外,皇上若感兴趣什么事情,天下谁能瞒过?
他头都不抬,赧颜诺诺:“臣惶恐。”
皇上根本不以为意,大手一挥就要颁旨赐婚,圆了自己爱臣的小小心愿。
顾凝熙见势不对,连忙阻拦,说了好多话,意思就是,如今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两人之间多有症结,他自当历练争取,不能勉强无辜女子,否则成了怨偶,便是对皇上美意的辜负等等。
大约是顾凝熙话说得急了,或者是昨日今日连续推拒了皇上给他做媒的热情,总之,皇上拂袖离座,命顾凝熙以后御前答对更要注意分寸,在顾凝熙感受中,祖父当年训斥背主的仆人便是如此高高在上了。
那个时候,顾凝熙觉得心内十分难受,为朝廷诤臣已经不可得,他被皇上视为呼来喝去的内侍一般人物了么?
他不知道能对谁述说自己的迷茫,直到回来自己府中,不期而遇了陶心荷。
顾凝熙多么希望能够如同往日鸾凤和鸣时候一般,与娘子言无禁忌,心窝子的话都能述之于口。
比如,他不知道一直以诤臣忠臣为榜样的自己,希望成为祖父在天有灵为之骄傲的嫡孙的自己,原本一直以才华功绩立身,如今向完全听命于皇上转换,如何兼顾自小的教养与皇上的殊遇?
关于自己,他只听过孤介冷僻的评价,能修炼成如今身居高位那些深不可测的老狐狸么?
如果不能,他会不会卡在两种为官之道的中途,两面被弃,慢慢堕落成面目全非的无用之人?
在皇上近旁如同陪侍猛虎,稍有不慎,只怕便会瞬间从九天之下落入尘埃,且无人同情,其中分寸要如何把握?
顾凝熙希望自己能够做到与皇上亲近而非佞臣,受着宠幸却不至于成为奸臣,这条漫漫探索之路,他无比渴盼能有携手人生同行未来的懂他之人,漫天之下,非陶心荷莫属。
所以,他明明知道,陶心荷前几日才给他出了画人物小像的难题,并无复合之意,却莫名束手等着万中无一的奇迹,全身所有都在无声呼唤着“荷娘”二字。
“哼,婆母,然哥儿也没媳妇了,怎么不见您记挂他?”打破沉静的是这么一道尖酸女声,来自顾三婶。
顾三婶很可能此生都见不到心爱的独子,对世间再没有什么眷恋,自然对顾老夫人、长房顾凝熙等人更是懒得应付,只是迫于方才顾凝熙摆起官威、拿捏自己把柄,才不情不愿踏入房门,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了一场好戏,心头酸涩,只想破坏。
顾老夫人这才费力转头,看向幼子夫妇,唇角颤抖不已,想写点什么,连手都抖得握不住专为她准备的炭笔。
被垂死之人用目光逼迫答应不愿之事的复杂滋味,只有个中人才能明白,陶心荷方才觉得自己若实话实说,万一顾老夫人因此失望且在下一瞬咽气,那么她会背负一辈子的罪过,心头再无阳光。
老人家转移了注意力,陶心荷终于能够喘息,迅速后退离开床头,离开顾老夫人垂眼可及之处。
空出来的位置被顾三叔、顾三婶抬步补上,顾三叔终于哭嚎出来:“我的娘亲啊,您受了多少罪,孩儿不孝,不能在父亲留下的府邸伺候您膝下啊,孩儿没办法啊!有人刀刃向内,活生生葬送了父亲家业啊!”
他就差指名道姓骂顾凝熙了。
陶心荷极恨他这般颠倒是非,明明是他们教媳无方、驭下不严,顾老夫人才会中毒垂死。
若非顾凝熙勇闯老顾府,只怕顾老夫人会冤屈地在深深内院中死去,三房出来说个病逝,无人知晓真相,就此掩盖了他们谋害长辈的罪状。
垂在身子两侧的手紧握成拳,陶心荷扫视了一下屋中:
顾二婶一脸不满看着小叔子,却“你你”不成语,她被压制了半生,一时间无法利落反驳。
莫七七从明白来人是谁后,便一直单纯怒瞪着毁了她清白贼人的亲父,仿佛等着与他单打独斗一场,分明没听懂顾三叔的指桑骂槐,因为她的表情没有变化过。
抿抿唇瓣,吞咽两下,陶心荷准备以看不过眼的外人立场,驳斥破罐破摔的顾三叔几句,省得自己被憋闷死。
就在这时,她的小小粉拳被人用大手包裹住,如同握住了易碎珍宝一般谨慎细致、若即若离。
都怪对方的体温、气息太过熟悉,陶心荷才没有第一时间防备起来,她都不用看,便从每一个毛孔里得知,靠近自己的,正是顾凝熙。
“荷娘,你在生气么?你是在为我不平么?”
顾凝熙轻声的叹息响在她耳边,效果却不啻于惊雷。
陶心荷立即甩开他的手,力气之大,令她划出弧线的手掌拍到了顾凝熙的胸口:“你莫自作多情!”
那一瞬间,掌心碰触到的男子激烈心脏跳动,顺着血脉传到了陶心荷心口,弄得她的心也不听使唤,开始狂跳,不知是害羞还是气愤,或是别的什么难辨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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