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陶心荷微微转动脖颈, 隐约能听到颈椎骨“咔啦咔啦”的声响,她抬起素手轻轻按揉,颈侧筋肉一片酸痛, 像是提醒主人昨夜胡乱辗转反侧、梦不安寝, 自种下落枕的恶果。
陶心荷叹着气收回手来,拽过小丫鬟奉上的厚实披帛,裹在肩头护住颈子, 继续翻看眼前的几页纸张。
现今是三月初二下午, 一整天都是阴阴沉沉, 太阳躲在云后一点儿不露面,气温骤降,有了倒春寒的意思。
陶心荷静坐在自己房内, 忍耐着昨晚落枕的不适, 努力专注分析对比正在看的小册。这是程士诚昨夜派人送来的,记载着几位年轻儿郎的身家、籍贯、官职、品貌等, 都是明日陶心荷要为陶心蔷相看的。
遥想当年, 在她十几岁少女时候, 也这般为二妹陶心蓉操持过。反而到了她自己, 先是无心择婿, 然后只有顾凝熙一人提亲,便没有暗自比对条件相似候选夫婿的环节。
她赶紧收心, 防止自己再想到顾凝熙, 转而琢磨明日着装。
当初首次到二妹准夫家拜访谈事时, 陶心荷不过十七八岁, 心头惴惴, 生怕被对方看轻,硬是往老成乃至老气了打扮, 好像是穿了一身酱紫色长衫,被一同前去只准备当吉祥物的父亲陶成调侃说她好像三十好几的妇人。
而今,陶心荷二十有四,自然不算鲜嫩娇艳小姑娘,却不再顾忌顾凝熙识人困难,和离之后五颜六色、各式花样的衣衫尽情穿了个遍。
明日虽说算是女方家长,她不用靠衣装维持架势了,多年历练修出的气势不是假的,穿得花俏些,应该也不妨事。
就是转念想到宴席主人是程士诚,陶心荷担心,自己若是扮相太过娇柔,会不会令他误会?她现今真是没有一丁点儿再与任何男子纠缠的心思,不论顾凝熙还是程士诚。
不多时,一名男子请她到书房叙话。
正是她父亲陶成。
抬眼看一下刻漏,原来到了父亲下值的时辰。陶心荷心里思量着晚膳安排,行动上莲步轻移应召而去。
敲门得应后,她抬脚进屋,问候了陶成,坐在父亲下首,两手各握着披帛一角交叠在腹间,姿态娴雅端庄。
就是听到陶成唤“荷娘”时候,她整个上半身扭转过去,用目光询问下文,脖颈明显僵硬,不如以往微微侧首看人那么得体。
这时,陶心蔷蹦跳着进来,也问陶成唤她何事。
陶心荷想起,就是肇因于这丫头昨日送过来的珍珠首饰,扰得她心思烦乱一晚没睡好,以致落枕酸疼,便对妹妹冷哼一声。
陶心蔷却不怕姐姐,甜蜜亲热地与她紧挨着坐,头倚靠在姐姐肩窝,悄声问:“姐姐要去蔷薇香料做什么?够用不?”
不待陶心荷答言,看姐妹俩都到了的陶成就捋着胡须开始说话:
“今日朝廷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事情,我听着颇值得玩味,当事人你们都识得,是顾凝熙。所以我想讲给你们听听,权当父女间闲聊,给你们解解闷。”
陶心荷立时就要起身,不想再听只言片语导致今晚又睡不好。
眼疾手快的陶心蔷拉住她,这姑娘兴致勃勃坐正,攥着姐姐的披帛流苏使劲,连连说:“太好了,我在府里快闷死了,爹快说说。姐姐一同听嘛,故事就要一起听才有味道。”
陶心荷扯不回披帛,托辞要安排晚膳也被陶成打断,她犹豫地待走不走,立在当间,头和身子仿佛割裂开来,各有主意,脖颈处越发胀痛。
陶成已经呵笑一声,开始讲述他亲眼见到和听同僚们议论后补全面目的顾凝熙故事头尾了。
听着听着,陶心荷不知不觉坐回原处,沉浸在父亲的话语中,仿佛自己魂灵飘荡到了顾凝熙身边,随他亲历了一遍昨晚到今日的变故。
三月初一下午不当不正的时分,顾凝熙乘坐自家马车突如其来到了老顾府,非要面见顾老夫人。
据说被逐出宗族、应该是落魄颓然的男子却气势汹汹、一脸冷色,衣袍带风,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一路冲到了后院。
当时男主子们顾三叔、顾凝然都不在,一个出门赴宴,一个翰林院轮值。
顾三婶哭天喊地说府里进贼了,曹氏不顾体面亲自上手推搡顾凝熙,却被对方一个反问:“你是谁?”气得倒仰撒手,指着顾凝熙鼻尖大骂。
下人们欲拦不拦,一开始“熙二少爷莫冲动、熙二少爷莫扰了老妇人”的劝喊声不小,却被曹氏无差别攻击说不许这么称呼,渐渐噤声袖手站了干岸,看主子们撕扯,过后与相互交好的别家下人闲磕牙聊主家事而已。
这便将细节传入了领居官员的耳朵里,一传十都传了陶成知道。这就是老顾府当家女眷管理不善的罪过,高门大院毫无隐秘可言了。
据说顾凝熙冲破重重女眷、仆从阻拦,一路走到了老夫人床边,对着昏昏沉沉的祖母,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跪地叩首问安。
这下子唤醒了顾老夫人,她吃力转头、眯缝双眼,对着顾凝熙流下两行浊泪,喉间“嗬嗬”有声,双手努力比划着什么。
顾凝熙先是不明所以,后来接过一旁大胆忠仆递上的炭笔和宣纸,转呈顾老夫人手中。老人家勉强侧过身,在枕边抖着手写了三个潦草大字——带我走。
顾凝熙辨认出字迹后当场落泪,好像双眼赤红一片,更惊吓到周遭。
他深吸口气,从地上站起,亲自俯/身,在祖母耳边轻声说:“祖母我来了,我孝敬您,伺候您。”并轻轻抱起了短短时日就变得干瘦的老夫人。
这下子,新顾府随行的下人想接手、老顾府的仆从要夺回老夫人,七嘴八舌、你推我搡,现场十分混乱。
有不小心碰触到顾凝熙脸侧腮边、手背指尖的人,失声叫喊好生热烫。
众人口口相传知道了顾凝熙还在发烧之中,那么他方才走路拌蒜、气息急促便不全是因为气怒,多半与病症有关了。
顾凝熙此时却稳稳双手抱托着顾老夫人,看上去高大冷峻、不容置疑,下人们渐渐给他让出一条道路来,尽头是顾三婶和曹氏。
“衙门见分晓。”据说这是顾凝熙对两位女眷说的最后一句话,硬是直直地从二女中间穿过,抱着自家祖母上了马车,此时有那么四五个见事灵便的仆从连忙追上去说要跟着伺候老夫人。
马车在众仆从的团团围护下,扬尘而去。
曹氏和顾三婶愣神许久,才打发人去找顾三叔、顾凝然回来,商量对策,间隙里自然将下人们数落得狗血淋头。
新顾府那边,有人看到名医短短一日内三度入府。
过后打听,名医也不藏着掖着,摇头叹息说:“老人家可怜,被下了毒药,造出的症状类似中风,时日无多了。
我方才是看诊了两位病人,老的少的,还有顾司丞,本是强弩之末,硬撑着抱人行了百步不止,眼下病势加重,实在是医者最不喜欢的那种病患。”
顾三叔和顾凝然趁夜来寻,却敲不开门,被新顾府周遭的邻居劝说让老人家休养一晚再议不迟,众人看热闹的眼神和口舌攻势令父子二人灰溜溜离开,只对着新顾府门板撂了几句话。
起承转合的抢人波折,离奇的顾家长辈中毒,牵扯到同祖两房纠缠,还夹杂着对顾凝熙突兀被除族的猜测,于是街传巷议、口舌生风,大小官员都多少知道了顾家这桩内幕家事。
今日一早,礼部贡举司司丞顾凝熙手持状纸,到京城有司状告翰林院编修顾凝然。
执勤的小吏不知天高地厚劝说他:“清官难断家务事,您两位嫡亲堂兄弟,何至于闹到衙门里。官告官,不是给朝廷丢脸么?”
里面官员接过状纸,看上面写着顾凝然的罪状:一是纵容或伙同妻室对亲祖母下毒,罔顾人伦。二是故意刺杀顾凝熙,颠倒黑白捏造谣言驱其出族,杀人未遂。三是强辱民女莫氏,有干天和。
官员直挠头咂舌,除了第三条,前面都是宗族、家族内部事务。别家氏族遇到这类情形往往自我处置消化,绝不动用官非。
官员生怕这等烫手山芋处置不好,惹得顾氏宗族抗诉,自己陷入泥潭,影响官途。
至于第三条,以前衙门也有过类似情形,办案办着办着,女方成了男方的小妾或者收了赔礼,两边和解,衙门反倒里外不是人,被扣上破坏女子声誉的恶名,沾染一身腥。
因此,官员想同顾凝熙说说衙门的苦楚,说服他撤诉,回去顾氏宗族,在族长主持下商量着解决。
顾凝熙被请进衙门后堂,他双颊潮红、眼圈黑浓,站直了身子微晃打飘,一看就是有病在身。
他自报名姓后,客气有礼询问对面主事官员。
主事官员也是无奈,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识得自己啊!明明同朝为官好多年了,不过顾凝熙不辨面目的毛病早就传开,不算是针对他一人。
他只好不作计较,好言好语请顾凝熙坐下,寒暄着,绕着圈把话题往撤诉上引。
就在这时,皇上身边得宠的太监找上门来,亲亲热热直找顾凝熙,说皇上召见。
这可怠慢不得,官员擦擦方才油盐不进对谈中流出的冷汗,客客气气送走顾凝熙,继续看着状纸发愁,没有进一步动作。
话到此处,陶成突兀停止,考试一样询问两个女儿:“若事情就到这一步,按说也不算什么,你爹我也不至于特特将你们唤来讲述。口干舌燥,也没哪个给倒一盏茶来。你们猜,顾凝熙叩见过皇上以后又发生了什么新变化?”
陶心蔷连忙跳起,又沏茶又捶肩,催陶成快讲。
端坐在座的陶心荷,方才听得入神,此时被拽回眼前,脖颈酸痛重新席卷而来,她也不去和妹妹凑热闹,径自双手揉捏后颈软肉。
她偏头瞥着陶成,姿态慵懒家常,眼波流转自有光彩,脆声脆语、言之有物,缓缓应答父亲关于后续的提问。
她心中多少有数,皇上召见顾凝熙,应该是看过礼部张尚书上呈的著述感到满意,所以当面见见、认认人,给些鼓励赏赐吧。
能让朝廷众臣乐此不疲议论纷纷,爹还煞有其事地回府拎她们姐妹作问答,必然在于赏赐不是一般的金银俗物。
多半,与顾凝熙一早递送的诉状有关联。
陶成掴掌大笑:“有女如此,我可以算教养有方了!可惜顾凝熙没这番福气,这个臭小子。荷娘说得对,皇上与他相谈甚欢,好像比平常嘉奖臣子时辰长的多。之后顾凝熙离宫回他自己府上,皇上一纸御令直发衙门。”
皇上亲自盖章,说顾凝熙是纯孝至信之臣,有功于朝廷,唯求名正言顺奉养祖母,令人喟叹其反哺之情,动容之至。
然而其祖母——丞相遗孀受自家人戕害,实在是本朝骇人听闻的恶事,特令有司彻查,绝不轻饶犯科之人。若罪人是朝廷官员,更要从严惩处,不能败坏官员整体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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