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晚膳时分,  陶成终于从他的房间出来,一脸疲累地陪着孩子们同桌吃饭。

  陶心蔷看着父亲貌似要夹菜,筷子却停在半空许久不动,  便知道,  他是又想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研究入了神,娇声提醒:“爹!你要夹什么菜,我帮你吧。”

  陶成笑呵呵谢过三女,  听儿媳凑趣说:“辛苦父亲。您在京城困于书房操劳,  来庄子里亦是如此,  都是因为我们,劳累您换到此处了。”

  陶心蔷接话:“就是啊,爹,  您还不如留在京城,  省得搬抬这么多杂七杂八过来,几日后又要搬回京。您在这里又不出门又不看景,  有什么趣儿。”

  陶成摇摇头,  说儿子陶沐贤一月才休假一日,  比做官都辛苦,  他是一家之主,  女眷要出门,自然要陪着。况且长女荷娘也如是请求。

  话到此处,  他看向捧着小巧汤碗出神、任由热汤结出一层油霜的陶心荷,  搔了搔发髻问道:“对了,  荷娘,  上午隐约听说,  咱们从河里捞上来几个人,后来呢?”

  “荷娘?荷娘?”

  醇厚男嗓连声呼喊,  才将沉思中的陶心荷惊醒,她勉强笑笑,将来龙去脉大致给父亲解释了一番。

  迟来地关切情况,其实无用,但是父亲常常如此,又能如何?

  陶心荷一心二用,一边安慰父亲说顾司丞在旁边庄子里休养,一边在心中反复回放之前程士诚对她恳谈的一番言语。

  她骤见重伤的顾凝熙,感觉心头慌张烦闷,难道只是人皆有恻隐之心么?难道只是女子心软心善见不得血么?

  她当时断然否认自己对顾凝熙藕断丝连、口是心非,得到程士诚的一声“铿锵”夸赞。实则呢?心底深处的伤痛、午夜梦回的恍惚,都是为了什么?天知地知她自己知。                        

                            

  程士诚点出:顾凝熙若是一生脸盲,导致待人接物笨拙如孩童,陶心荷必然始终甘之若饴,因为她是贤妻。但是莫七七横空出现,她的脸对于顾凝熙那般特殊,是他们越不过去的槛儿,和离正是板上钉钉的证明。

  他问陶心荷,这一个莫七七,可能言谈脾性不对顾凝熙口味,或者他自以为分得清楚特殊和心爱,现在吵着闹着不纳妾了,要追回“娘子”。但是,以后呢?

  既然有了一个莫七七,说明他的脸盲症是因人而异、时好时坏的。那么,将来他会不会还遇到别的女子,能让他看清楚脸面,让他的脸盲症不药而愈,还比陶心荷更令他心仪、让他着迷?

  万一,陶心荷此时因他受伤,迷惑了神智,吃了回头草,再度接纳顾凝熙。将来什么莫八八、秦七七之类的姑娘出现,陶心荷将何以自处?

  程士诚这番言辞,对陶心荷犹如当头棒喝,或者是惊天霹雳。

  自从正月三十见过莫七七以后,虽然觉得她想要舍弃顾凝熙来寻求自己庇护十分可笑,然而,陶心荷还是上心了。独处时思绪烦乱且动荡不安,也许正是自己犹豫着想为顾凝熙开脱的前兆。

  漫漫人生,谁知道命运会安排谁来相交相会、相知相伴?

  顾凝熙的命定之人,要是不止一个莫七七呢?一个确确实实为她所知的莫七七,就令她神伤黯然,人世间,要是还有其她这样子能突破顾凝熙脸盲奇疾的姑娘家呢?

  这份可能影影绰绰,不可确知,就像暗处不知何时会扑出来的怪兽,一旦现身就会在她和顾凝熙之间划出深深壕沟,她要为此纠结一辈子么?

  因为顾凝熙要纳莫七七为妾,陶心荷用了断臂般的决心完成和离。现在,他又说不纳,其实陶心荷是信的。但是今后呢?他会为下一个做什么?                        

                            

  断臂噬心之痛,她陶心荷能经受几回?若是和好之后有了子嗣,她还能留着说走就走的决绝么?局面若到那般,她难道如同爹一样烦闷大半生?

  思来想去,陶心荷当时对程士诚说:“我明白。我待顾司丞如旧识,不会另有它意。他这遭受伤,多少有助我之心,提醒我发现了顾凝然的不堪,因此对他添了几分谢意而已。不成想伯爷是如此言辞便给之人,方才所言振聋发聩,我会好好咀嚼思索的。”

  而且程士诚临走之前,状似无意提及,莫七七应该明早就会到,由她照顾顾凝熙,想必仔细周到不过。

  也是因此,陶心荷没能提出过庄看望顾凝熙的要求,不然显得自己说一套、做一套。

  现下在餐桌上,陶成听罢始末哀叹一声,同情顾凝熙遭难,准备踏着月色前去一探。

  陶心荷莫名有了松一口气的感觉,脆声应道:“他们从咱们庄子上过去得急,什么都没带。爹要是去,女儿收拾些补品衣物,您递给顾司丞身边小厮,分别叫识书、识画,让他们用起来更方便些。”

  陶成嘟囔两句:“吉昌伯庄子上什么没有?再说我是去看望同僚,又不是看女婿,荷娘你准备物件时候,注意着些尺度啊。”

  陶心蔷也想一同去,被陶成板着脸训斥:“听说顾司丞是胸口受伤,即使拔出匕首,想必也是衣衫不整,你能进房去大喇喇看他?既然不能进房,你打着看伤患的旗号,就是到人家庄子上闲逛憨玩,什么时候不好,非要趁饭后入夜?人家主仆上下不会非议你?不行,你不能去。”

  像是被提醒了,陶成转脸问长女去不去。                        

                            

  陶心荷强笑一声,垂首应道:“爹方才说的都是正理。蔷娘不方便去,我自然也不方便。您代表咱们陶府出面就足够了。再者,伯爷下午过来时候说过,顾司丞还在高热昏睡,只怕明后日才可能转醒,您过去也没什么可看的,礼仪尽到了早些回来吧。毕竟要穿过那片荒野密草,夜深了渗人得紧。”

  陶成咕哝:“只怕那边醒着、昏着的,都盼你去。”声音不大,仅有挨靠着他的陶心荷听到了,她却没接话,重新捏起筷箸,专心小口进食,仿佛此时才发现一桌子农间菜肴都是珍稀美味一般。

  

  还是二月二十,已然夜色深隆,京城之中,话分两处。

  程嘉没想到,莫七七一个单薄小姑娘,看着不经事,却立定主意要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赶夜路到京郊山庄,而非他提议的次日清晨出行。

  “赶夜路要比白日行得慢,一整晚都要搭进去。又要穿过荒野郊外,今晚乌云遮月,又看不清楚,十分辛苦,即使你坐在马车中也不会舒服的。莫姑娘,你想清楚了?”程嘉再次提醒她。

  莫七七又快又急地点头,催促道:“程大人,咱们这就动身吧?我有好几日没见到熙哥哥了,虽然埋怨他傻乎乎,可是也惦念他。听你说起,他好像受伤十分严重。我倒不是吹牛,照顾人,我最擅长了。熙哥哥眼下正是需要我的时候。”

  莫七七随手拽了两件自己的换洗衣裳就要出门。还是管家听了事情,觉得放她一个人去不太合适,连忙指派了三个老成稳重的男女家仆,又派人将酒肆里流光换了回来,请莫七七带上流光和逐月。

  谁也说不好要在庄子上住几天、主子爷的情况到底如何,但是毕竟是重伤后客居,东西多带多备些总没什么坏处。于是大家忙碌着好生收整了一番,紧赶慢赶在关城门前两刻钟出了城。                        

                            

  程嘉一马当先,身后是伯府自家近十位随从,人人骑马,其中两人与顾府两个家丁同乘,前后护持着顾司丞府上的马车,里面坐着莫七七等四个姑娘仆妇,一行人迤逦前行,惊飞眠鸟、踏破月色,向着数十里外的京郊奔去。

  莫七七行前一直没有问出口,顾司丞的堂兄,听说也落水的顾凝然,现状如何?

  此时随着马车颠簸昏昏欲睡的她,喃喃自语:“祸害遗千年。那人未必这么容易送命,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庄子里休养。若是的话,我见了他,是再扎他一剪子还是扇他耳光呢?我带剪子了没有?”

  逐月和另一名仆妇已经东倒西歪睡着,流光强撑着劝莫七七打个盹,明日方有精神见主子爷。

  莫七七嘴上说睡不着,却不知不觉梦到前世琐事。

  她梦到,顾凝然与主母曹氏密议某事,她无意路过听了一耳朵。

  好像是曹氏在撺掇:“看过河南总督这封信了吧?多好的举荐机会,难得他还记得祖父,想拉拔顾家子孙一把。不过,顾凝然,你堂弟都五品官了,眼看着要蒸蒸日上,祖父留下的人脉,你自己想,会扶持你还是顾凝熙?”

  顾凝然愤愤不平的声音让墙角的莫七七打了个哆嗦:“我才是祖父的嫡长孙!顾凝熙比我小,长幼有序!他连个孩子都没有,懂什么传承担当!这些人也是狗眼看人低,我现在七品怎么了,总有我穿红服紫的时候,他们这时正该助我才对。”

  曹氏声音越发低了:“顾凝熙,光冲着媳妇喊叫算什么本事。你想个法子,让顾凝熙不再是祖父子孙,他不就抢不着你的好处了?”

  前世的莫七七深觉无味,知道与自己毫无相关,又担心被人发现听壁角,到此就悄悄溜回自己小屋了。                        

                            

  此时感觉这些密谋声音像是梦魇的莫七七,皱眉摇头,梦呓一般喊着“不,不行,熙哥哥就是姓顾!”而醒来,一摸自己后背,一手冷汗。

  

  顾三婶端详自家儿子擦洗过的头脸,怀着深深忧虑对曹氏说:“听说做官的,相貌堂堂十分重要。你看,然哥儿额角这个伤口多深,不知道好了会不会留下疤,这个位置,用头发也遮不住,他醒来自己看到,会闹脾气吧?”

  曹氏随着婆婆手指的位置处瞄了一眼,心中另有所想:“大不了扑些粉,只要他是顾丞相嫡长孙,上官不会因为这些瑕疵故意刁难的。婆母,我看过陶氏这信了,好会颠倒黑白、血口喷人,一大盆脏水泼在夫君头上,幸好没直接送到祖母面前,咱们要拿出个主意才行啊。”

  “我看那小字一团团的就觉眼晕。曹氏,你给我大略讲讲,陶氏怎么说的?”

  曹氏冷哼一声:“陶氏说了,根据夫君身边的壮仆交代,是他对陶氏起了歪念头,特意一早跑到那么荒凉的京郊,写纸条约她出庄。然后顾凝熙现身阻拦,夫君就要杀人,一刀把顾凝熙捅了个对穿。结果两人纠缠落水,被陶家人救上来、送回来。”

  “陶氏还说了,念在顾凝然到底是官身,不便私扣,还有长辈能主事,所以才宽宏大量送他回来,但是要求祖母主持公道,给她个说法,免得她‘’惶惶不可终日,日夜担忧登徒子窥伺‘’。

  这句最过分,她说,咱们顾府不吭声的话,她就让她爹出面,找翰林院夫君上司辩辨是非。婆母,你说这陶氏,是不是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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