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陶心荷与程士诚告辞后,  心里老是像是牵挂着什么未完之事,烦躁的很。

  她快步走着,想问问晴芳方才有没有被人窥视的感觉,  而且有一瞬间,  她居然错觉顾凝熙就在左近,多么荒唐!

  到底没有问出口,手心微有汗意,  像是提醒了陶心荷,  自己还攥着晴芳送过来的纸条呢。

  简短的几个字却扰她半晌,  陶心荷连忙装作不经意松手,将纸条丢弃路旁,十分想将不宁纷乱的思绪也这般利落简单地抛掉。

  晴芳紧跟她身后,  知道居士自有考量,  见状欲言又止,连陶心荷没按照之前说的?到河边寻回蔷娘,  而是径直回了庄子,  也没出声提醒。

  陶心蔷恰好在庄子里,  不知为何,  陶心荷见到妹妹的刹那怅然若失,  自己更没有去河边一探究竟的理由了。

  纸条来历不明,但是直点“顾凝熙”,  多半是冲着陶心荷来的。

  她没发现,  自己从看到这个名字起,  一直紧紧咬着唇瓣内侧,  直到妹妹迎上来跟她撒娇,  陶心荷?张嘴应答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只怕挨近齿关的下唇软肉,已经破损出血丝了。

  陶心荷匆匆几句应付了陶心蔷,叮嘱她暂且莫去河边玩耍,之后吩咐晴芳安排几名孔武有力的家丁,到沿河一带巡逻两圈,看看有无可疑之人。

  至于她,则迅速闭口,走回自己房间,?来温吞清水漱口,果然吐出的第一二口微带红丝,后面才好些。

  陶心荷知道自己唇内有破口,便搁置玫瑰花茶,只捏着温水茶盏,送到嘴边又放下,如是者三,终究是一口未饮。

  她无意识摩挲着杯盏光滑温润的外壁,脑中像是坏掉的走马灯一样,过往种种与梦境片段,一帧一帧画面极不连贯,多数都闪现了顾凝熙,细细捕捉又定不下神,好不恼人。                        

                            

  陶心荷对自己暗示,待杯中水不烫口了,啜饮半盏便回归利落洒脱的陶居士,将顾凝熙抛到脑后去。此时独处,理理思绪也好。

  她浑然忘却,杯中水被她无意识晃动出圈圈涟漪,几乎无热气冒出,此时正合饮用,再过片刻反而变冷,周围丫鬟可能会上前来委婉劝阻她,为主子更换呢。

  顾凝熙?死了?

  陶心荷知道纸条内容九成是诓骗她的,信不得,然而,她忍不住按照这个可能想下去。

  三年半前结缡不久,婆母过世,夫妇二人不是没有聊过生死。顾凝熙说他父母都年寿不永,担忧自己患有天生的脸盲奇症,是不是也活不过半百。陶心荷回想,自己当时对他说了什么?

  对了,她一身白色粗麻衣,服重孝,在八月炽热天气里被不缝边、不透气的衣裳又磨又捂,起了许多疹子,万分不适。

  然而与顾凝熙相处不到半月,不算谙熟,陶心荷矜持寡言,强忍着不在他面前挠搔。

  听闻此言,她却将袖子挽起,将一臂触目惊心、红点摞红点的痕迹展露给新婚夫君看,规劝道:“人谁无病?你丧父母,我母亦早逝,谁没有欲养亲不在的痛楚呢?”

  顾凝熙见状大吃一惊,手足无措,半晌才轻轻俯/身,撮起嘴唇一一吹拂过新婚妻子的红疹,爱怜与愧疚交杂,呐呐不成语。

  陶心荷不自在地闪躲,却被顾凝熙虚虚环住手腕,从仆下手中接过清凉药膏,细细给陶心荷点滴涂抹。

  陶心荷羞红了脸,心底更添柔情,见满屋下人识趣退下,便听之任之夫君施为,继续她的劝慰之语:“若长辈们在天有灵,无非盼着子女康健长寿,夫君,婆母还未过七七,生魂说不定就流连在你附近,听到你这般自怨自艾,岂不伤心?”                        

                            

  顾凝熙不假他人之手,虔诚妥帖地为陶心荷将全身红疹上了一遍药膏,非说孝心不在衣饰,命下人为陶心荷换上了紧急裁制的柔软纯白绡衣,他自己则继续穿着扎人难看的粗白麻衣,时不时喃喃:“康健长寿。我与娘子都?康健长寿。”

  后来呢?

  陶心荷仔细回忆,随着她越来越展现出管家才能,本来在婆母重病后单肩挑起新顾府的顾凝熙,咬牙克服脸盲症困难做好杂事免得婆母操心的顾凝熙,逐渐放心地将担子交接给了自己,信任乃至依赖自己,万事口头禅成了:“问夫人去。”“听夫人示下。”

  夫妇两人调笑时,陶心荷说过:“若我早逝,夫君续弦去哪里找我这样劳心劳力、事事包办的贤妻呢?”

  顾凝熙的反应?

  好像是紧紧搂住陶心荷,直呼“童言无忌”,在她耳边呢喃:“我比夫人大两岁,按理是我先离开人世才对。我们只有彼此,永结同心,再无旁人,谈什么续弦?若我先走,夫人也不许再嫁,你我奈何桥上见,三生姻缘,携手再入人间,好不好?”男子吐息热气熏红她耳根和脸颊,熨帖言语熏软她心肠。

  谁能想到,言犹在耳,两人就和离了呢?

  在陶心荷想象中,顾凝熙应当迟早与莫七七凑成一对,日日对着清晰的人脸快活美满,身康体健,成为她多年之后偶尔听周围人提到的一个故人故事。

  他怎么会快死了呢?正月三十见面,陶心荷对该人又气又怒,然而顾凝熙面容还是在心头留下了印象,憔悴有之,劳累有之,却并无病相,观其气色,也不像是内疾缠身。

  出京前一两日,这人还到访顾府,甚至站在自己窗下,陶心荷虽未见人,更不许妹妹、丫鬟同自己提他,然而揣摩她们神情,顾凝熙应当是健康无碍的才对。                        

                            

  所以,这张纸条就是在说子虚乌有的事情吧?就是来扰乱她心神的吧?

  也不知道是谁这般胡闹,听晴芳转述是操着京城口音的人士递送的,会是何人?实在可恶!陶心荷想,说不定家丁们会在河边逮个现行,她定?好好质问。

  也可能发现不了什么踪迹,那自己便当做没有这回事,定不能让人发现,她真的被这纸条扰得方寸大乱。传扬出去,陶家长女为前夫茫然失措,像是藕断丝连,难道好听么?

  陶心荷思前想后,自觉理清了思绪,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垂首凝视手中把玩了好一阵的茶杯,想?一饮而尽,然后精神抖擞地走出房门,坐镇庄内。

  耳畔却隐约响起一迭声极其哀苦的“荷娘~”,恍若顾凝熙哑了嗓的声调,犹如孤雁呼伴,像是单凤求凰。陶心荷狠狠磨牙,十分气苦,自我训话出声:“想够了,不许再动念!”

  然而,她放下茶盏,攥拳咬牙站起身,嚯地推开房门,?找寻事务转移思绪时,真的听到远远传来的尖利哭腔:“居士救命!”“夫人救命!”

  声音越来越近,陶心荷分辨出来了,像是常常跟在顾凝熙身侧的识书、识画双胎兄弟的叫喊。她总不会幻听出这两个小厮的声音吧?

  转瞬间,陶心荷便明白是出了事,心底滋味难辨,面上力持镇定,稳住步子迎声而去,在庄子门口到正房的道路上看到了一群人。

  陶府家丁混着顾府家丁,前前后后十来人,好几个浑身滴水、发髻散乱,胡乱喊着“救人”、“这两位从河里捞起来了”、“还有气息,快些”等等,搬抬着两名男子向里行来。

  他们的姿势有些别扭,并排而行,脚步甩不开的样子,陶心荷不自觉抬手按住激跳的心口,定睛打量过去。                        

                            

  被横抬着、紧闭双目的其中一人,面容身姿早就镌刻在讨喜呢还心底,正是顾凝熙!

  陶心荷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眸子快速扫过他全身,发簪消失不见导致黑长发丝散乱地粘在头脸上,面色苍白近灰,胸口几无起伏,死气沉沉,整个一副不详之兆。

  他的头颈、腰臀、双腿被几个家丁抬扶着,长袍湿透,不知是谁帮他将后半截下摆捞起搭在肚腹处,里裤可见,不符合他一向讲究衣衫整齐的习惯。

  更令陶心荷心惊肉跳的,是看到顾凝熙胸口?害处插着一柄匕首,只余柄端在外,可想而知刺进去多深。

  顾凝熙整个身子,包括匕首随着壮汉们前行而微微晃动,触目惊心,这岂不是?人命么?

  他两手自然垂落,靠近陶心荷这侧的长长手臂几乎触及地面,手掌无力张开,一路随着别人行走而前后虚空摆动,一路从指尖垂下淋漓水线。

  陶心荷稍稍踮脚去看他另一侧的手,发现是紧攥成拳的模样,死死抓着别人一角衣袍,指骨分明,青筋在被泡得死白的手背上分外突出,说明了顾凝熙昏死都不松手的执念。

  也因为顾凝熙抓着这角衣料不放,两名从河里捞出来的男子分不开,众人只能并排抬着他与另一人,挤挤挨挨,才让陶心荷一眼看过去觉得别扭。

  陶心荷觉得自己仿佛漂在了虚空之中,对周遭嘈杂的声音充耳不闻,满眼都是顾凝熙这般受伤垂死的样子,心在无止境地下沉、下沉再下沉,平日的指挥若定飞到了九霄云外,她连自己身处何处、姓甚名谁都一时忘记。

  直到晴芳凑过去打量一眼,惊呼道:“是顾司丞和……顾编修,怎么是他们堂兄弟?”                        

                            

  陶心荷的神智终被唤醒。她瞄了一眼,另一人果然是顾凝然,亦是没有意识的样子。

  其中缘故来不及细究,人命关天,更何况是认识之人,眼下救人当紧,陶心荷深吸口气,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刺痛感有助于她头脑恢复运转,哑嗓说出第一个字后使劲咳嗽几下,终于镇定,有条不紊安排起各项救助事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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