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小老弟, 你想,陶居士都同意收下花灯这等大件,还会在乎香料这点添头?你也别一趟一趟进去问询, 惹得主人厌烦, 拿好吧。”伯府下人将精致木匣往门房怀里一塞,吆喝后面三人,将大小花灯妥善交接给陶府仆从。
遵照管家指令, 本来各安其事的八名下人从四处来到门口, 看到漂亮花灯发出一阵小小惊叹。仿佛突然想起送礼之人还在, 大家重新绷住,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佳节馈赠拿进后院,然而手持精细物件的喜悦劲儿如同实质, 弥散在空气中。
眼看陶府门外的光亮渐次飘入照壁之后, 伯府下人利落转身遁入夜色,顾凝熙僵硬地放下车帘, 坐回车厢, 脱力一般放任上身倚靠车壁。
久久之后, 送出来两个飘忽的字眼:“走吧。”
顾府马车这才离去, 门房多少被惊动, 相互嘀咕:“原来顾司丞方才一直在啊。”“躲在暗处不出声,还以为他早走了呢。”
陶心荷觉得腹部坠痛不适, 索性打发晴芳去验看吉昌伯送来的花灯, 她自己大致洗漱后躺下, 躲在轻柔舒适的蚕丝被里, 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仰面闭眼,双手拢腹, 沉默地等待睡意。
今晚接连应付两个男人要见面、要送礼的请求,陶心荷精疲力尽,思绪颇为烦乱。一个人静静独处,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关卡,各种情绪铺天盖地蔓延开来,她对自己说,没人知道,可以稍微放纵一点点,就那么一小会儿,想想顾凝熙。
和离之后,他毫无声息,自己也从不打探,陶心荷不断自我训诫,就当那是上辈子相处过的人物,不要把记忆带到这辈子来。
陶心荷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直到两刻钟前,突然听到此人就在不远的府门之外。
有极为短暂的一个瞬间,她想见他,见见顾凝熙,见见很可能与别的女子朝夕相处了五日的顾凝熙。
幸好,晴芳没有收住手劲,按揉转成拍打,提醒了她,警醒了她。
和离,是自己提的,给他留话“海阔天空云收雨霁”的是自己,强求收到和离书后的两个时辰内完成见证,也是她。
一切,都是为了切割,为了分离,为了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事已至此,顾凝熙的举动为何还会牵动她藏到最深的情绪?
他迟早要纳妾,将莫七七护到羽翼之下,这是他亲口说的,莫非,自己要到那一天真真切切来临了,才能彻底放下?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陶心荷自认,她只是在养伤,挖去心头腐肉,另长充盈新肌,总是要痛的,甚至是医家说过的玄之又玄的“幻痛”,仿佛腐肉与自己相伴相生、发挥威力一样。
只希望,这个痛的阶段,能短一些、再短一些。
小腹的阵阵绞痛唤醒了陶心荷,原来,她想着想着睡过去了。
此时,身子底下传来熟悉的濡湿感,陶心荷若有所觉,轻声唤:“晴芳,晴芳?”
晴芳果然在屋角的罗汉榻上为她值夜,闻声惊醒,听到主子吩咐:“帮我点盏小灯过来。”
晴芳依言而行,披着外衫靠近陶心荷,单手护着灯罩里的微弱火苗,柔声问:“居士需要看哪里?”
陶心荷坐起身,沉默地接过灯钎子,单手掀开靠内侧的被衾一角,目光撇过去,果不其然,殷红一片,像是腐坏的肉的色泽。
浮上心间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真的彻底与顾凝熙一干二净、再无瓜葛了。她施施然笑开,长舒一口气,将灯盏递还给晴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我葵水来了。”
晴芳手脚麻利,帮陶心荷更衣、换被、拿月事带、递汤婆子,安置主子重新躺下,忍不住说了句:“这下子,也算皆大欢喜了。”
陶心荷正轻轻转头扭身,寻找相对舒适的姿势,闻言暂顿,一时间觉得,时机真是人间顶顶玄妙的东西。
不久之前,顾凝熙还是她夫君的时候,两人闺房密语说到老顾府、说到子嗣,顾凝熙无意提了句:“母亲的冥寿快到了,娘子若是近期有孕,正好能祷祝告诉她老人家这个好消息,祖母肯定也开怀,必然皆大欢喜。”
离那番言语不到二十日,确定自己无孕,就成了皆大欢喜的事情了。
“说好了,就是睡前想他片刻的,不管是不是因为晴芳无意间重复顾凝熙话语导致的,都不许再念及这个人了”,陶心荷含糊地应了晴芳一声,随着吐息说一句“睡吧。”不知是告诉晴芳还是告诉自己。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陶心荷错过了平常早膳的时辰。
正月十六了,按照最宽松的标准来看,年节也已经结束了,该正常度日了。
她知道,自己该迅速起身,打点内务,吩咐仆从;去弟妹处看一眼、关心关心她的情况;到爹的书房探探,爹是不是又夜宿零件堆;更要抓蔷娘来念叨念叨,昨夜归府太晚,实在不该。
肚肠也在叫嚣,它们蠕动了一夜,早将养分消耗殆尽,迫切需要主人供给新的食物。
然而,终于盼到的葵水,带来了难得的一夜无梦,陶心荷觉得全身都懒洋洋的,连手指尖、头发丝都不愿动弹,好像,随侍能够再度进入黑甜之乡。
门扇发出轻响,听脚步声,大约是晴芳从外头进来,奚奚索索的动静逐渐靠近床铺。
陶心荷眯了眯眼睛,扭动了一下脖颈,出声:“是晴芳么?我醒了。”
“姐姐,我等你半日了,你怎么睡这么许久?”床帐外,传来的是蔷娘充满活力的叽叽喳喳声。
下一瞬,帐子被大咧咧打开,陶心蔷俏丽粉脸探进来,催姐姐起身。
外头明媚的日光,刷的一拥而入,将静谧的、独属于陶心荷的这方小天地侵占,她能怎么办?一边念叨着妹妹没规没矩,一边认命地抬抬下巴,示意妹妹身后两步远的晴芳过来,伺候自己穿衣。
陶心蔷像个小蜜蜂似的,围着陶心荷转来转去,为她的衣衫首饰搭配瞎出主意,好半晌,才绕到正题:“姐姐,吉昌伯昨晚送了那么多花灯,怎么回事啊?还有那匣子沉水香,我轻轻掀开一角闻了闻,香味一点儿杂质都没有,好纯冽,必然十分贵重吧?”
听着前半部分,陶心荷还在对着铜镜,往耳朵边比划碧玺耳坠还是赤金耳圈,更能合衬一身香芋紫衣裙,想应说吉昌伯大约是沉寂太久,抓住自己当合意的朋友盛情相处,但是听到后来,她手中的两只耳饰应声而落,碧玺摔出裂纹,软金蹭出划痕。
“沉水香料?”陶心荷惊声询问。
这不对劲。
吉昌伯与自己相识不到十日,之前屡屡送礼,各有旗号不说,都不算贵重,难得在于细巧。
然而送灯已是自己推拒后的意外,美人走马灯更是招摇。
陶心荷如今思路清晰,再回想昨晚,若不是听到顾凝熙的消息,可能心底激发出些情绪,也许自己不会念及一个几近陌生的男人“放开怀抱”的嘱托,不会考虑礼到家门还不收伤及吉昌伯颜面等等细节,对下人点头,同时想着今日要给伯府送什么回礼。
自家下人自作主张?伯府仆从言语带钩?稀里糊涂地收下了人家这般贵重的香料,陶心荷再不愿意,身子再不舒爽,也得吩咐车马,去吉昌伯府一趟,退回礼物,解释一番。
最好,能打探出来伯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怎么摆出一副追逐的姿态?
陶心蔷嚷嚷着要同去伯府见识见识,陶心荷啜饮着枣蜜汤,从碗沿瞪她一眼:“你在府中反省,宁娘和程嘉是未婚夫妇,昨夜一同逛灯市是两家长辈默许的,你跑去凑什么热闹?”
陶心蔷忸怩起来,支支吾吾、半藏半露地说:“姐姐,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找个……像程嘉那样的夫婿啊?”
“砰”的一声,陶心荷将细瓷小碗拍到桌上,丢出两个重重的字:“胡说!”
轰走哭得抽抽噎噎的妹妹,陶心荷觉得头也疼、肚腹也疼、心也疼,简直不知如何防范。
想了一想,她决定先到顾家二房府上,坚辞了操办女方婚事的差使,当场交割清楚,然后请顾二婶陪她一同去伯府,回绝伯爷任何奇怪的想法。
最后再回府来,用大把时间,好好掰正妹妹的傻念头。
“莫姑娘,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他们进去禀爷了。”莫七七谢过顾府门房,拽拽自己的衣摆,战战兢兢坐在顾府大门内侧的耳房里,凑近下人们生起的火炉慢慢烤手。
倒回一个时辰前,正月十六清晨,旭日微微冒头,天边一抹红霞,莫七七拜托昨夜刚回来住的邻人,帮忙看着锁好门锁的莫家小院,她会在和尚结队上门念经前赶回来。
莫七七带着流光和追云,在巷口早早出摊的馄饨摊位上,一人吃了一碗。
热腾腾的芥菜肉丁馄饨,在简陋的褐色粗陶碗中相互挤挨,勺子轻轻一搅,清透汤底上的小油花和细葱末连忙让位,将鼓着肚子的正主儿——薄皮馄饨请出亮相,顺带着,香气也打着卷儿钻入姑娘们的鼻端。
看着另外两人吃得香甜,流光却蓦然想到,这是不是识书说过的,夫人目睹主子爷和莫姑娘送别拉扯时候,所坐的馄饨摊位?
此一时彼一时了,夫人倒是抽身利落,然而据她冷眼旁观,主子爷和莫姑娘,只怕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且有得磨缠呢。
流光不明白,莫姑娘怎么就听不懂主子爷近日来的各种暗示,比如义妹才是永远的家人啦,妾室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啦,等等。
她也没读过书,和莫姑娘半斤八两,然而就能猜透,主子爷对于纳妾之事,从心底反悔了。
而莫姑娘呢?还在一门心思等着操办好兄长丧事以后,一抬小轿将自己送入顾府,全心全意侍奉主子爷和夫人,求得一世庇身,这几日闲暇时,还不停手地做绣花帕子,等着送呈夫人。
没有任何人告诉莫七七,顾府没有夫人了,陶氏和离了。
好容易捱过莫启头七,莫七七再也忍不住心底惶急,生怕自己做顾凝熙妾侍一事被陶氏卡住,这是她对“熙哥哥“态度冷淡的理解。
莫七七便在正月十六一大早,催着丫鬟们陪她,上顾府求见夫人去。
选这个时间,也是为了趁顾凝熙还未到礼部上值,应该正在府中。
莫七七想着,陶氏前世就心善,今生的人性想必不会大改,自己只要长跪着,苦苦哀求她收容,熙哥哥在一旁敲敲边鼓,今早应当能定下自己入府事宜,让自己安下心来。
因此,她来了,流光和追云陪坐在耳房里,等候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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