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吉昌伯礼让主人家走在前面,  自己落在陶心荷身后两步后。

  如今大约辰时末,暖阳将两人身影拉得长长。

  影子多少有些变形,一一拂过路边尚未回春的低矮花木。从倒影上看,  一娇小一高壮,  像是携手并肩而行,程士诚余光看着,心底盼着,  能尽快令真人实现如是景象。

  仆从们尾随跟在更后面。

  身后壮年男子笼罩四周的气场和隐约传来的源源热力,  多少令陶心荷不太自在,  心想伯爷即使身体有损,其外在依然能唬人,还是孔武有力。

  她试图不着痕迹快走几步拉开距离,  却发现程士诚与她步调一致,  维持着不变的一臂之遥,微妙地卡在冒犯的边界。

  刚出花厅时,  两人客套过几句,  然后基本是在沉默的步履变换中一路行来。

  陶心荷不想在自家府邸里面疾走,  显得像是落荒而逃,  再看前方,  照壁之后的府门在望,便忽略了这点不适,  一心将程士诚顺利送到伯府马车上,  完成送客任务。

  “顾夫人,  你眉间隐有郁结之色,  是不是遇上了什么烦难事?”同样看到了半开的陶府大门边角,  程士诚心底扼腕的是,这段路怎么如此之短。他按耐不住了,  觑着佳人侧颜,挑起稍显失礼的话题。

  乍听醇厚男声,像是受惊一般,陶心荷步履微顿,直觉抬手抚向眉心。

  稍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欲盖弥彰,她扭转脸庞,直视前方,扯出微笑,说自己没事,多谢伯爷问候云云,想要一笔带过。

  两人边说着话,边绕过了照壁,来到府门前,相互礼让跨过高高门槛。

  程士诚尾音未绝,就见伊人像是被定在当场,停了对白停了动作,就这样站在陶府门前台阶上,看向他身后某处,眼神定定的,神情似悲还喜。                        

                            

  若有所觉,他随之回身,果然,府门外斜出六尺处,停着一辆挂有顾府徽记的马车,马匹乖顺依偎着车夫,舔吃他手中糖粒。

  与之对比鲜明的,是车厢旁相向而立的三个人,颇有剑拔弩张之势,或者,至少是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面向府门口站立的,正是程士诚前日见过的、年轻有为的礼部官员——顾凝熙,身边跟着一名下人。

  背对着他们的,观其身形、听其言语,程士诚确认,就是方才说要出恭,却跑来自家府门口拦住其姐夫的——陶沐贤。

  挺着胸膛说话的陶沐贤,本就没有收敛气势,声音顺风传来也是正常:“顾司丞,什么叫接?这里是我姐姐的家,你要接到哪里去?哦,顾府啊。不好意思,我姐姐不稀罕了!”

  顾凝熙一宿未眠,历经友人辞世之悲、扶助孤女办丧之忙,又在黎明时分匆匆赶路至此,至今未用早膳,已有头晕目眩之感。

  然而他自知理亏,有求于人,听着刺耳言语也只好咽下苦涩,顺带吞咽下津液润喉。

  摆好低眉顺眼姿态,他以低微气音说道:“沐贤已经知晓了吧?我惹娘子生气了,你尽管訾骂出气,我都受着。只盼你能让我进府,当面向娘子陈情赔罪。”

  陶沐贤不耐烦起来,音量更高:“谁乐意骂你,浪费口舌!方才我已经说过了,顾司丞脸盲难道耳也盲?或者聋?我姐姐府内有事,没空见你这位……嗯……前夫。”

  如愿看到顾凝熙脸色更为苍白,他不忘咕哝一句:“还是惹人厌烦的前夫。”

  顾凝熙被“前夫”二字扎得满腹血泪,心头涌出剐痛,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在。                        

                            

  他正待反驳“我们依然是夫妻”,话未出口,识画上前来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提醒:“夫人出来了。”

  顾凝熙大喜过望,神色一瞬间亮了起来,身姿复又挺直,看向陶府门口。

  一眼望见一对璧人,应该是在依依不舍地告别,蓝袍男子高大威猛,红裙女子窈窕玲珑,两人之间气氛和谐融洽,肩膀几近挨靠。

  即使顾凝熙依然看不清楚他们任何一位的面目,也得承认,画面实在赏心悦目。如果,他不知道女子就是自己娘子的话。

  娘子身边,何时多出这么一位华服端严之人,正用身体为娘子半遮日晒,显出一副护花之态?

  顾凝熙觉得头脑一片混沌,分辨不出任何头绪,雷劈千道不过如此了吧。

  近乡情怯,他嗫嚅着,问道:“娘子今日着红裙?”也不知是在问谁。

  识画重重点头,一声即将出口的“夫人”,被陶心荷凉凉瞥过来的视线噎了回去,退后两步缩手而立,心里希望主子爷自求多福。

  陶沐贤嗤笑着说:“可不就是我姐姐?看看,离了你,她多快活,眉目灿烂。哦,可惜顾司丞辨认不清。说是要请罪,见了正主儿,还得先问别人确定身份,哪里有一点点诚意?”

  

  陶心荷看着不远处的顾凝熙,发现自己心头一片平静。

  既不想责他为何昨晚没有追来,也不愿探问他现今如何这般狼狈。

  即使瞬间想到了这两点,对方的砌词诡言她也一字不想听,毕竟,这是能说出“纳妾不影响夫妻二人”的顾凝熙啊。

  况且昨日她走后,顾凝熙经历了什么,与她何干?

  她观此人,一身褚褐衣袍是去年的自己为他挑选布料裁制的,却发现肩窝、腰身等处宽大了几分,不能完全衬托顾凝熙清隽身姿,吩咐仆从压箱底了。                        

                            

  真难为他,不知怎地翻找出来上身,今日看着越发空荡,男子显出一丝单薄相。

  她默默地闭了闭眼,心底自嘲道,对着莫七七,秀色可餐,难道他就不进饭食么?

  这人,真有意思,唇周新冒的胡茬都不管了,一副心碎神伤的样子,是来对自己使哀兵之计了?

  调整一下呼吸气息,陶心荷睁开双目,若无其事地招呼弟弟:“沐贤,你且过来,我们送客。”

  见微知著,程士诚从夫妻面面相觑却相互不出声的细节,猜知他们的问题,应该不小。

  他抬手向陶沐贤轻挥两下以表致意,对着陶心荷,笑得更加爽朗:“荷娘太过客气,我深深感佩荷娘为人。若有能用得上我的,还请千万告知,我甘为驱使,在所不辞。”

  说着,程士诚以目光扫过顾凝熙所站之处,见对方停下脚步,志得意满地背负起双手,才又调转视线凝视陶心荷,静等佳人回应。

  他唤她,荷娘?!

  顾凝熙捕捉到了娘子甜脆声音,虽然一字未提自己,还是欢欣起来,准备上前拉住娘子的手好好述说一番。他撩袍抬步,却被陶沐贤横肘拦住,鼻端冷哼不止。

  刚克制住自己踉跄步伐,绕过了妻舅,顾凝熙就听到有些耳熟的男子声音,亲亲热热、自自然然地唤了娘子闺名!

  那人语气亲昵,意有所指,含义不可细究,好像……就好像知道娘子对自己提出了和离一般!

  一瞬间,难堪、茫然、痛悔等情绪,排山倒海汹涌而至,顾凝熙只觉进退失措,原本心中幻想数遍的“自己打叠起百般小心,求得娘子谅解、和好回府”的场景,如同洗衣妇用皂角搓衣时形成的无色圆泡,轻风一吹便很快破灭、消失无踪。                        

                            

  顾凝熙几不可察地晃晃头,“娘子~~”,对着陶心荷所在,尽力放大音量呼唤出声,如同渴求司南指针的迷途旅者。

  陶心荷其实被程士诚一番毫不见外的言语震慑住了,细眉蹙起,抿住唇瓣。

  到底是武将们皆不在意避讳女子闺名,还是吉昌伯爷他自己与众不同,对并非亲眷的女子闺名张口就来?

  更别提,两人不过前日初见,客套交际,无恩无怨,更无牵扯,怎么就提到驱使了呢?

  不过,此时不是计较对方言语莽撞之时,陶心荷两次张口,才发出正常声音:“劳累伯爷亲自登门,还请慢走。”赶紧送客为要!

  她用目光指使弟弟。

  陶沐贤看懂了姐姐的眼神,狠瞪一眼顾凝熙后,快行两步走上台阶,到了程士诚下首处,伸手做出敬送之态,仰脸展开灿烂笑容:“伯爷,请。”

  程士诚万分不舍,目光在身侧陶心荷和四尺远的顾凝熙之间打了两个转,拱手辞别佳人:“荷娘,下次再会。”他心中暗补一句,我力争,尽快。

  陶心荷敛裾为礼,顺势垂首,避开顾凝熙焦急的目光,谁知道那人定焦在自己身上何处了?

  至于贵客提及“再会”,语气肯定,她以为程士诚是指商议程嘉和顾如宁婚事,双方还会再见面,只好沉默不接话。

  

  半柱香后,眼看吉昌伯府的马车已经拐过路口、看不到影子了,陶沐贤返回姐姐身旁,不经意间打断了陶心荷和顾凝熙两人间无声的凝滞氛围。

  像是被按下了什么机关,顾凝熙感觉时间又流动起来,心头窒闷稍减,终于能带着无比感叹的语气唤一声——“荷娘。”                        

                            

  先尽力吸,再缓缓呼,如是者三,陶心荷感觉呼出了心间憋哽半晌的这口气,冷冷淡淡,语调缥缈,说出了她看到顾凝熙以来的第一句话:“顾司丞,你这称呼,僭越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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